金阙春深 第38节
  皇帝负手立在一旁,看得牙酸。
  他凉凉地睨了儿子一眼,随即低声道:“愿儿,朕提前吩咐这边的海户为你备下几匹温顺的小马,可要看看?”
  海户是指常年驻守在南苑里户民,因南苑又称南海子,故而得其名。
  父子二人的视线皆汇聚在杨满愿身上,暗潮涌动。
  杨满愿却是迟疑了。
  她从没骑过马,确实好奇专门为她准备的马匹是何等模样。
  尤其此处放眼望去尽是一望无际的葱郁草木,让人心旷神怡,与皇宫金阙高墙内的压抑森严截然相反。
  静默半晌,杨满愿才小声道:“子安,不如咱们先看看马罢?”
  萧琂怔了下,心中微涩。
  皇帝剑眉轻挑,眼底的笑意掩不住,“子安你也真是,都来南苑围猎了,还拉着愿儿看什么书?”
  平时在文武百官面前深不可测、威严阴鸷的帝王,如今却随口说出这些争风吃醋的话,也是违和至极。
  可没等他高兴多久,杨满愿便抱住萧琂的手臂,软语撒娇:“子安等下教我骑马可好?”
  “我从来没骑过马,早就想领略在马背上迎风疾驰的畅快了。”
  她本就身着一袭洋红色窄袖骑装,比平素多了几分俏皮娇憨,如今这般特意软着嗓音说话哄人,教人如何能招架住?
  萧琂失笑,“好,孤教你。”
  皇帝脸色微沉,挥手示意随从去将备好的几匹小马牵过来。
  这些马匹中有通体雪白的乌珠穆沁马,也有带着金色光泽的汗血宝马……都是精挑细选出来最为温顺的幼马。
  杨满愿左看看右看看,只觉每一匹都喜欢,都不知怎么选才好了。
  许是看出了她的纠结,皇帝沉声道:“全都是你的,随便骑。”
  杨满愿这才选了一匹枣红色的小马,其余落选的几匹又被人牵了下去。
  萧琂开始教她如何踩着马镫上马,皇帝也紧随在旁,一瞬不瞬盯着她,生怕她不小心摔了。
  待她顺利上马,萧琂也没敢轻易将缰绳交到她手中,而是由他牵着马匹在附近场缓慢散步。
  茫无边际的广阔林场上,清瘦俊朗的青年和健硕英武的男人紧跟在匹枣红色幼马身旁,片刻不敢走神。
  而骑在马鞍上的娇艳少女则神采奕奕地左顾右盼,极目眺望远方水天一色的壮丽风光。
  然而好景不长,才过了半个时辰她便感觉一阵火辣辣的,像是被马鞍磨破了皮……
  眼看着两个男人牵着马匹漫无目的地前行,还离行宫越来越远了,杨满愿犹豫再三,还是嗫嚅着小声开口:
  “别,别再往前了,我有点不舒服。”她说话的尾音绵长微颤,可怜巴巴的。
  皇帝蹙眉,“是哪里不适?”
  萧琂也看向骑在马背上的杨满愿,心念电转,“可是大腿磨疼了?”
  杨满愿羞红了脸,点头承认。
  恰好不远处便有一处供人小憩的营帐,萧琂便将她从马背上抱了下来,进入这个可容纳四五人同时平躺的帐子里。
  皇帝虽心有不甘,但察看杨满愿的伤势事大,他最终还是没挤进营帐去。
  “愿愿别怕,孤先瞧瞧严不严重。”
  萧琂耐着性子解开她身下胡裤的盘扣。
  确实被马鞍磨得一片通红,好在没真的破皮。
  虽说他们二人身处营帐里,可四周便是广袤无垠的林场,与在室外无异,杨满愿羞赧得双眼都不敢睁开了。
  这处圆顶营帐虽小,但地面却是铺了一张泥金色的羊毛团花纹毡子,她好歹不是直接躺在泥土草木之上。
  可一想到此处兴许会有豺狼猛兽出没,她整颗心又提了起来,惊恐难安。
  “子安,咱们快回行宫罢?我害怕……”杨满愿一双潋滟杏眸蓄着泪花。
  在这顶小营帐里与直接在荒郊野外有何区别?
  皇帝单手牵着枣红色小马伫立在原地,见杨满愿与太子迟迟没有出来,他顿时眉心一跳。
  他毫不迟疑放下手中的缰绳大步上前,只见杨满愿仰躺在营帐的羊毛毡子上,眼中泪光盈盈。
  轰然之间,皇帝胸中满腔妒火疯涨涌动,“让朕在营帐外好等,子安你倒是先陷入温柔乡了。”
  萧琂自然不理会父亲的阴阳怪气。
  此处临近一片苇塘,芦苇尚未繁茂,但此时随风摇摆也发出飒飒声响。
  北迁归来的鹳鹤鹭雁也在周边忽高忽低的翱翔飞行,时而营帐的圆顶上划过。
  如今正值仲春时节,尚有微凉寒意。
  皇帝剑眉微蹙,眸光如鹰隼般锋锐。
  一时不察,竟给了儿子个表现的机会。
  他如今不过是权宜之计,他可不是善罢甘休的性子。
  待来日他必是要将儿子踢出局的。
  但此刻,嫉妒与不甘的情绪如同藤蔓一般,迅速在?他的血液肤肉里生长扩散。
  真是报应不爽,从前他鄙夷父兄皆因情失智,如今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可他又能如何?既无法割舍,又对她无可奈何,分明贵为天下至尊,却只能被她踩在脚底践踏。
  在此之前,他甚至对儿子动过杀心。
  只是萧琂终归是他悉心毕力十数载培养出来的储君,不论他如何冷血无情,也很难对这个视如己出多年的儿子动手。
  好比萧琂顾及父子情谊,最终还是没有在玉泉山联合卫兵擒帝逼宫,皇帝亦是如此。
  但凡他们不是父子,依照两人的性子早就与对方拼个你死我活了,又怎会酿成如今这般尴尬的局面?
  第75章 永远不会恼愿愿?
  接下来一连数日皆是风轻云净,春和景明。
  圣上巡幸南苑,早朝暂停一月,内阁则遵循圣命每日往南苑呈送当天所有奏折。
  澹宁殿是南苑行宫里帝王专属的居所,皇帝亦在此处的书房里批阅刚呈递上来的折子。
  而杨满愿与萧琂用过早膳后,就又换上一身利索轻便的骑装到外边的围场练习骑马。
  这几日下来,杨满愿已能自己拉着缰绳操控马匹了,但她还不敢纵马驰骋,只能慢吞吞地走。
  萧琂跟着身旁,时刻保持警惕,生怕杨满愿突然控不住缰绳或马匹莫名受惊。
  晨光熹微,仿佛给他俊美无俦的脸庞镀了一层淡淡的柔晖。
  杨满愿今日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的乌珠穆沁小马,眉眼间满是璀璨明亮的笑意。
  围场四周插满的旌旗迎风舒展,风声猎猎。放眼望去,是广袤无垠的平原沃野,一道道蜿蜒河流宛如玉带环绕。
  “若是能长居在南苑这边就好了。”杨满愿忍不住感慨。
  与朱红宫墙连绵林立的皇宫相比,同在京畿地带的南苑简直如同世外桃源。
  连空气都格外清新,沁人肺腑。
  萧琂无奈笑笑,温声道:“西苑的兔儿山下也有座马场,回宫后若愿愿还想骑马,去西苑亦可。”
  西苑虽小,却与皇宫相毗邻,出了西华门便是西苑,随时皆可前往。
  而南苑虽占地广阔,却在皇宫五十里外,虽说这距离当天来回不成问题,但耗费几个时辰舟车劳顿前来,到底麻烦些。
  一说起西苑,杨满愿便想起去年被囚瀛台整整一个月的经历,不禁心跳疾快。
  若是太子当时权衡利弊将她舍弃,这世间便再没有她杨满愿了……
  再想到如今她们三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愧疚像是雨后春笋,一寸寸在心间疯长。
  太子殿下是这般好的人,不仅温润谦逊,还对她处处体贴迁就。
  可她却连心无旁骛都做不到。
  缄默须臾,杨满愿倏地勒紧缰绳,并小心翼翼踩着马镫跳下地。
  萧琂担心她站不稳,手疾眼快抱住了她,“可是累了?”
  杨满愿也回抱他,双臂环住他劲瘦的窄腰,声音软软的:“不累,只是突然想抱抱子安。”
  一语未了,她又踮起脚尖,蜻蜓点水般用唇碰了下男人温热的薄唇。
  萧琂怔了一下,整颗心瞬间被浓烈的甜蜜涨满,耳根子红透了。
  他很快反客为主,垂首吻向杨满愿的樱唇,却被她扭头躲开了,只亲到了她的脸颊。
  他也不恼,手指捏住她的下颔,失笑问:“愿愿这是何意?”
  萧琂看着清瘦,可到底自幼习武,身上有着流畅紧实的肌肉线条,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杨满愿红着脸,略显娇纵地说:“只许我亲,不许你亲。”
  许是清楚萧琂绝不会生她的气,她渐渐开始得寸进尺起来,尤其是二人独处时,她已不顾及上下尊卑了。
  就像是寻常人家的伴侣,随意打情骂俏。
  萧琂心头某处柔软像被轻轻戳了一下。
  他也知晓杨满愿这般可爱娇蛮的模样是独独对他一人的,这种被偏爱的感觉,甚至让他眼眶泛酸。
  可,为何只能是偏爱,而不是独爱呢?
  这个想法宛如千丝万缕的乱麻紧紧缠绕在他心头,攥得他生疼。
  偏偏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他的生母卫淑妃,那个将他带来人世的人。
  杨满愿察觉到他的失落,四目相对,霎时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她撒娇似的朝他怀中拱了拱,将他抱得更紧:“子安可是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