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修不成 第126节
  “离火远一点,别燎了衣裳。”
  “好。”
  凤还恩想着,此刻当是个好机会,他将盘子的水擦干,道:“我何时能同你要个名分呢?”
  “嗯?”
  他立刻补上一句:“只是万春县的大坝就要修成了,我想起刚来时和你商量过,并非逼迫的意思,只是怕你忘了,若你还未准备好,我可以……”
  “瞧我,都忘了这事了。”沈幼漓语气清清淡淡,往灶里添了一根柴。
  凤还恩的心跳在这份平静中也慢慢趋于平缓。
  “在我心里,咱们已经是一家人了,你说的事,我在认真考虑,可我不想留在京城一辈子。”
  “你的意思是,若我能陪你隐居世外,你就嫁我了?”
  正说着,釉儿跑了进来,打断了沈幼漓要说的话。
  —
  阿娘和凤爹爹在厨房洗碗的时候,釉儿正在院子里打陀螺。
  她听到沙沙的声响,抬头看去,一驾马车停在了篱笆外。
  “什么人,是来我家的吗?”釉儿胆子很大,主动朝篱笆外问。
  一个很高大的黑影下了马车,迈入院门。
  釉儿握着抽陀螺的小鞭,突然不会说话了。
  远远能看见来人一头白色长发,大氅也是白色的,在幽蓝的夜色里静立着,便是一幅揉碎了月华与霜雪的画。
  那头流泻而下的银白长发,充盈着皎洁月光,发丝如最上等的冰蚕丝,柔顺光滑,在光线下流淌着水银般冷冽而温润的光泽,几缕随意散落颊边,更衬得那张脸如同寒玉精心雕琢过。
  釉儿愣了好久好久。
  “釉儿,你阿娘呢?”
  阿爹!
  釉儿醒过神来,跑进去喊:“阿娘!阿娘!”
  她始终不知道阿爹和弟弟是怎么出事的,现在看到阿爹突然出现,釉儿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要赶紧叫阿娘出来。
  厨房二人的说话被打断。
  凤还恩还在擦手,沈幼漓被扯了出来,顺着釉儿的视线看去:“怎么了?”
  万春县的夜半没有下雪,但积雪映照着月光,足以让人看清外面的景象,在看见那个通身雪白的人,沈幼漓口中呼不出一丝白气,整个天地一片寂静。
  那个已死的人在眼前出现,是他,又不像他。
  他不是和尚了,脸还是那张脸,头发长及肩下,竟然全白了,比起黑发来半点不像活人,而是餐风饮露的青宵来客。
  沈幼漓仿若被丢到了船上,天旋地转,踩不实脚下的土地。
  “漓儿。”
  洛明瑢的声音似月下晚风吹到眼前的一缕白练。
  沈幼漓不说话,以一种僵硬的平静站在那里,见到来人的一刹那,那些刻意封存的,关于他的记忆奔溃而出。
  都是有关丕儿死的那一日。
  呼呼的北风也成了一阵阵呜咽,无数情绪在交织碰撞,浮现在沈幼漓面上的是——诡异的宁静。
  洛明瑢走近要把她抱进怀里,面颊触碰的衣料,有熟悉檀香,有霜雪冷意。
  尖利的哭叫声充斥在脑海之中,沈幼漓面容抽搐了一下,控制不住皱眉抑制头疼欲裂,用力推开了洛明瑢。
  他似乎比从前虚弱,轻易就被推开,身后迟青英扶住,才没有摔在地上。
  “你、没、死。”她没有半分喜悦,而是震惊。
  银丝滑落肩下,洛明瑢有欲碎之感,“我在养伤。”
  “一年七个月了,还出现做什么?”
  能消失那么久,就该一辈子不要出现。
  “来祝祷娘子和釉儿新年增福慧,灾障化尘烟。”洛明瑢注视着她,长睫霜白,在眼下投落一小片脆弱阴影。
  灾障化尘烟……
  呵……化尘烟……
  沈幼漓像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又在一瞬间被怨气填满,“我不认识你,你快走吧!”
  “走可以,你带上釉儿和我走。”
  沈幼漓气得失笑一声,“你怎么有脸说这个?”
  “漓儿,该是我恨你,该是我问你,当初为何要杀我?”
  他似乎有些不明白沈幼漓此刻的愤怒。
  沈幼漓上前几步,揪住他的衣襟:“你当然可以恨我,我也恨你!恨你晚一刻,恨你跟我说孩子是怎么死的,恨你前一晚和我说丕儿很安全,我们处置完别的事再找他也可以,恨我自己中了周氏的计,其中但凡有一个未曾疏忽,我都不会失去他!
  我们都不配做人爹娘,只要一看见你,就会让我想起我失去了什么!这件事永远过不去,我不能原谅自己,也原谅不了你,你知不知道!”
  “所以在你心里,丕儿死了,就足以让你我分道扬镳,是吗?”
  洛明瑢被质问着,冷静得不像在说自己的事。
  他怎么敢问这样的话,这是当爹的能说出来的话吗?这是可以衡量的吗,难道只有她痛惜孩子离世?
  她没有说一个字,而是转身进了屋子。
  出来时,手里握了一把平日用来剔骨的尖刀,釉儿吓得站起,慌张地跑到她干爹的身边躲着。
  凤还恩将釉儿挡住,他在屋中看着,只是没有说话,静静注视着事态发展。
  院子里寂静的只有踏过雪地的沙沙声,沈幼漓几步踏近洛明瑢。
  她高高举起了尖刀,寒光刺目。
  “你不配当爹!”
  釉儿在哭,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消失了一年多的阿爹突然出现,阿娘就要杀了阿爹,她觉得很害怕。
  洛明瑢站着一动不动,任她对自己挥刀。
  是迟青英却出现在二人之间,拦住沈幼漓的刀尖,严厉道:“你若刺杀国师,陛下一定会追究你的罪责!”
  洛明瑢视线越过迟青英,始终在她身上。
  看到她朝自己挥刀时没有一丝一毫犹豫,整个人似从水里提起的棉布,沉重而冰凉。
  她终究不会在乎他越过她的孩子。
  洛明瑢推开了迟青英,走上前顶上刀尖,道:“漓儿,你若想,我可以再死一次。”
  釉儿被凤还恩护在身后,红着眼睛看院中对峙的父母,双手死死揪住干爹的衣裳。
  沈幼漓抬眼看他,眼睑之下是一圈红痕,求他:“我好不容易把你和丕儿忘了,你为什么要让我记起来?我求你,你走好不好?我就当你死了。”
  “你打算一辈子都忘了我?”
  她摇头:“你走好不好?”
  “我明白了,你不是想杀我,你是怨我。”
  洛明瑢话像雪水浸过,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原本你最想依赖我,可我没护住丕儿,让你想同我在一处,都没办法说服自己。”
  他握住刀身,带着沈幼漓的手跟着摇晃,而后长指抚上她的手背。
  “你要求我事事周全,没有瑕疵,既要搏命护得住苍生,还要看住子女安稳,可是我耗尽了力气,漓儿,我还是不能被你偏爱,不足以让你原谅那点过失……”
  沈幼漓火烫一般,将刀丢在地上,甩开他的手。
  “你口中的那点过失,是我们的孩子!你知不知道!那是我们的孩子!”她终于崩溃。
  洛明瑢抱紧了她,把她的脸压在胸口,眸光平淡到有一丝幽微诡异:“是不是要我从你肚子里爬出来,你才会无论如何都舍不下我?”
  终其一生,他都在嫉妒她的孩子。
  沈幼漓一个激灵,挣开他的手臂。
  “滚吧!一辈子别出现在我眼前!”
  她转身仓皇进屋,在洛明瑢眼前关上了门。
  一片薄薄的木门隔着还不够,沈幼漓甚至想带着女儿躲出去,远远跑开。
  她不知从哪里生出这种逃避害怕的心思,只是直觉害怕洛明瑢,怕他把手搅进她心脏里,理清那一团漆黑的情绪,怕她恨到最后,发现自己并不占理。
  就连去取刀要杀他也只是沈幼漓虚张声势,想要把他吓跑。
  第76章
  屋里一片寂静,新年的喜庆氛围一扫而空,凤还恩寸寸打量,把她的慌神看在眼里。
  这一年,除了与江更耘演戏时,其余时候她都像座孤岛,将所有人隔绝在外,连谈论起自己的婚嫁也是不冷不热的样子。
  此刻,才算是见到了她实实在在的慌张,像个活人。
  凤还恩深吸一口气,自己断不能在此刻失态。
  孩子死了,他们总归无法和好,只要稳住就赢了。
  “为什么要怕他?”他问。
  沈幼漓面上才残存着情绪激动的薄红,目光凛冽:“洛明瑢还活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能活下来,我也很惊讶,不过就算活着,本该不再见的人,我何必说出来让你平添烦忧,就当他死了,不好吗?”
  “好,当然好,那你能保证他不再出现在我面前吗?”
  “我可以现在就带你离开。”
  偏偏她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