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修不成 第119节
  迟青英牵着丕儿的手,碰了碰主子的手。
  “好冷。”丕儿喃喃道。
  他还是想念阿娘温暖的手……丕儿突然打了个冷战,不敢想了。
  如今每每想念阿娘,先冒出来的就是她掐着他的样子,还有那些“要他死”的话,丕儿渐渐生了心障。
  既想念,又害怕。
  迟青英一看知道,丕儿定然又想到端午宴那日的事了。
  他擦掉孩子流到腮边的眼泪。
  看着一父一子,他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怎么能惨成这样,好好的一家子,如今连一个齐全人都凑不出,连沈娘子和小娘子也尚不知在何处。
  私心里,他觉得沈娘子死了才好,可是又想她活着,好好看看主子和小郎君变成了什么样子。
  她该为自己做的事赎罪。
  谢邈指着丕儿,道:“把那孩子给我玩。”他在此间找不到能说话的人,只有这小孩可爱喜人,说话也算有礼。
  迟青英养孩子糙得很,直接就把丕儿放在他身边去。
  谢邈问丕儿:“你喜欢学医吗?”
  丕儿自己给自己擦眼泪:“我看不见了,也能学吗?”
  “我肯定能把你治好,到时候你服我了,再跟我学,要不要得?”
  “好。”
  “师父我现在给你读个方子,读完了你告诉我还记得几味药,我瞧瞧你记性如何。”
  谢邈说起《千金方》里一个叫徽琼散的方子,丕儿专注听完,跟着复述了一遍。
  一字不差!竟一字不差!
  欢喜得谢邈直搓搓手:“真是聪明的娃娃,瞎了这段时日正好培养其他四感,学得好,我让你做我接班人!”
  那厢老幼二人,迟青英则对着玉石床上的人默念:“主子可赶紧醒过来吧,小郎君还活着呢……”
  然而玉石床上的人只是睡着,没有一丝反应。
  —
  另一头。
  马车不比快马,凤还恩陪着沈幼漓母女行了半个月才到雍都。
  得知李寔还在昏迷之中,凤还恩不见多着急,他压下钟离恭换骑快马归京述职的提议,一路陪着母女二人,直到在万春县停下脚步。
  一近京畿,沈幼漓又似七年前,做了男儿打扮。
  她打算以鳏夫带着女儿的身份留在万春县。
  晨时,釉儿在一边瞧着阿娘打扮,格外新奇,她从没看过阿娘这个样子,就在她身后,绕来绕去地看。
  沈幼漓捏了捏她的鼻子,抱着她启程赶路。
  “沈娘子,前面就已经到万春县了,我给你和釉儿都安排了住处,待会儿看看喜不喜欢。”
  “多谢凤大哥。”
  几经凤还恩提醒,沈幼漓终于改口,不再唤他军容。
  才短短半个月,她通身气质已变,眼眉低垂,眸中似一潭过分平静的池水,说话做事都甚为平缓,说不上惨淡,只是始终与人隔了一层,少了人味。
  只有对着女儿时,才强提着说笑几句。
  凤还恩把着釉儿的手指去戳她的脸,“且打起精神来,咱们将来还有很多事需要对付,走吧,去瞧瞧那屋里还有什么要置办的,尽可同我说。”
  沈幼漓方扯出一个浅笑:“好!”
  凤还恩率先下了马车,朝她伸出手。
  沈幼漓无心考虑什么弯弯绕绕的,扶着他的手就下去了,凤还恩又将釉儿抱下来,拉着她迈入院中。
  因她再三叮嘱过,凤还恩才没有过分铺张,只是买下一处寻常小院。
  半圈篱笆围着,几垄菜地,一间小堂,连着东西两个厢房,出来左手边是厨房,厨房外堆满了柴火,厨房对面是净室和干净的茅厕。
  他还从自己的军容府拨了个侍女过来,连月钱也从自己府里出。
  侍女多玉领着比在军容府多两倍的月钱,一脸喜庆地给郎君行礼问好。
  沈幼漓问了名姓,记在心里,又看向四处,样样齐备。
  她很喜欢这样简单的屋子,垂目给凤还恩行礼:“多谢凤大哥一路护送,还给我们寻了住处,幼漓感激不尽。”
  凤还恩不受她礼,只道:“其实你要修堤坝,断不必用自己的银子,这是国事,我让朝廷拨款便好。”
  沈幼漓却觉得,岷河决堤,其中有她的疏失,她已无力挽救已死之人的性命,但求倾注全部心血去办好这件事,只求岷河不再泛滥,才能让自己良心稍安。
  “这是我一早选好的路,是心中执念,不过朝廷愿意出力,总比我一个人使劲儿要强。”
  说起治水,她眼中有了些亮光。
  早在七年前沈幼漓就已经看遍了能找到的所有治水,还书信请教过告老的工部官吏,这一路更寻了《疏水策》翻看,一则逼自己别再想孩子的事,一则温故知新,只等着到了万春县,就去岷河坝上踩点。
  凤还恩点头:“此项工事不大,初时没什么银两下拨,上下贪不到银子,县令会找个顶锅的,县衙在招刀笔吏,你凭才学,再塞点银子,轻易就能拿到,之后募集百姓之事,就看你了。”
  “我明白,都到万春县了,政令下达、砂石土木置备都须时日,治水之事不急在一时,有件事我还想请凤大哥帮我。”
  沈幼漓说着,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凤还恩听着,眉头舒展,道:“你终于肯将此事同我说了。”
  “如今,我对你没什么不能说的。”
  “当初你认罪认得太彻底,当时卷宗更是被销毁干净,我未尝没有试过,但江更耘借你的身份去做的事,想要彻底和你撇清关系着实不易……”
  家人犯案,就是很难择干净。
  “何必费力去查,江更耘为了攀附你,自己就会交代明白清楚,其实不用费什么事。”
  “确实不费事,不过你当真要我和你演戏?我怕我演不好,不如——”凤还恩压住喉结,从与她对视,到转向别处去,“咱们假戏真做?”
  他头一回有刚说完就后悔的话,想托言玩笑,又怕她觉得自己怯懦,更后悔把话说得轻浮,可最隐秘的念头,又希望自己真能被她考虑。
  有心者心乱如麻,无心者明月清风,无计君同。
  “如今我还无心此事,若凤大哥想娶我,那就请岷河工事结束,届时我不必再扮男装,也可离开万春县了。”
  沈幼漓语气平淡,像是在谈论午饭要吃什么。
  见她谈起终身,却无半分女儿家的羞涩,纵是答应嫁他,凤还恩也冷下心思,难生欢喜。
  幼漓尚在丧子之痛中,怎会有心情爱,他本就不能同她行夫妻之事,若她对自己再无半分男女之情,那与此刻有何差别?
  凤还恩不想气短,便刻意端起上位者的俯视感,稳住声音:“那就等工事结束再说。”
  沈幼漓:“好。”
  釉儿拍了拍凤爹爹背在身后的手,为他叹了口气。
  那头钟离恭见主子还在和沈娘子说话,着急地扯起院子里的枣树叶子。
  终于,二人在堂中说完话,凤还恩出来了。
  钟离恭上来要说话,被凤还恩抬手挡住。
  凤还恩一上马车,就看到原先沈幼漓坐的位置上放了满满一包银子,他无奈将银子收进手边斗柜之中。
  “那位国师大人醒了?”
  “不是,是陛下宣您速速入宫去,只怕要问您路程耽搁之事……”
  凤还恩不以为意:“走吧。”
  —
  约定好这日,天还没亮,凤还恩穿着一身常服出现在县城里,叩响院门。
  沈幼漓抱着打哈欠的女儿探出头来。
  凤还恩笑意轻浅:“走吧,带你们进城逛一逛。”
  釉儿听到要进城,精神了许多。
  “不是带你去玩的。”
  沈幼漓提早和她坦白,釉儿抱着她的脖子,玩不玩都行,只要和阿娘在一块儿就可以。
  他们乘了半个时辰的马车,釉儿第一次来到雍都城。
  这座都城虽历经过两次洗劫,仍旧有着当世最壮丽宏伟的城墙和高楼,釉儿仰头转着圈感叹,脖子差点拧成麻花。
  沈幼漓嘴上说不是带女儿来玩的,还是牵着釉儿上了雍都最高的对月酒楼,顶高处是六层,想在此处用饭的人,名望地位缺一不可,财富倒在末流。
  这于凤还恩来说只是小事。
  穿行在画栋飞云的神仙宫阙里,来往皆是绮罗锦衣人,釉儿生怕被熙攘人流冲走了,釉儿紧紧拉住干爹和阿娘的手,直到进了雅间,才松一口气。
  沈幼漓要了女儿喜欢的果点,和凤还恩只是随意吃了两口,多数时候喝茶打发时间,在说些釉儿听不懂的话。
  好像在说很久之前,阿娘和干爹就来过这里,还在这儿喝醉过,又说了些什么“陛下”的事。
  后面就安静了下来,三人临窗,将雍都盛景尽收眼底。
  釉儿吃饱了看够了,窝在阿娘怀里睡去,再睁眼已近黄昏,他们又坐回了马车里。
  马车停在了一处寻常的门头,江府的牌匾被摘了下来,搁在墙根下,落满灰,结了蛛网,像一个废弃的荒园。
  江府已经卖了一半出去,当然就不能再挂这块匾。
  沈幼漓时隔八年之后再回到这里,百感交集,她永远记得离开那日,她带着一身鲜血、屈辱。还有毁于一旦的仕途。
  江更耘这一回再无侥幸的可能。
  第72章
  “釉儿在这里等一会儿阿娘,可好?”沈幼漓摸摸女儿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