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修不成 第91节
  那摆动的乌发很快消失在屏风后面,他不免低头笑了一下,从前当真愚钝,如此分明的一个女子,怎么就识不破呢。
  他安然坐下,将粥盖揭起,热气带着飘散的香味弥漫开来,里间的人也闻到了,釉儿小脚倒腾得更欢。
  沈幼漓只能按着先给她洗漱干净,放她出去吃早饭,才自己慢慢收拾。
  很快,收拾利落的釉儿顶着一张白嫩宣呼的小脸蹬蹬蹬跑了出来。
  凤还恩正把粥吹凉,听到这一声,嘴角含笑,将勺子递到釉儿唇边,“你先尝尝好不好吃?”
  “啊——”釉儿张大嘴接着,再嚼嚼嚼,肯定地点点头,“真好吃,我以前从来没吃过这种粥,是什么?”
  “这是岭南那边特色。”凤还恩见她喜欢,也笑了起来。
  “岭南在哪里。”
  “岭南在雍朝最南边,那里瘴气弥漫,毒虫遍地,不过却长了好多好吃的,如今还不到时候,再过三两个月就是吃荔枝的时节,届时咱们可以去蜀中吃荔枝,那果子比羊脂还剔透,脆爽香甜,是贵妃都爱吃的好物。”
  “可我阿娘不让我走那么远……”釉儿边说,边费劲儿爬上凳子。
  凤还恩见状,轻轻一提,她就端座好了。
  看到大官老爷在笑,釉儿摸摸自己的脸:“大……凤叔你在笑什么?”
  “只是在想,天天都这样吃饭也不错,你阿娘要是不让你一起去,那带上她一起不就行了。”
  “我还不想那么远呢,我现在就想和……”
  釉儿不说话了,想到自己那个不太争气的弟弟,就愁得饭也吃不下。
  凤还恩将耳朵凑近:“想和什么?”
  “想我那个蠢弟弟。”她眉毛都撇成八字了。
  “你说你弟弟在哪儿,凤叔叔可以把他带回来。”
  “我也不知道,大夫人把他藏起来了……”
  “军容,久等了。”这时沈幼漓终于也收拾出来了。
  她并不怎么用心,不过是一根发带松松挽了头发,出来一看凤还恩倒是收拾得当真齐整。
  一身绛紫蟒袍,金线绣出山河百兽,嵌了猫睛石的金腰带缠在腰上,眼若玳瑁,眉若刀裁,五官平整锋利,却无肃杀之气,似乎是晨起的暖阳照进了眼睛里,柔和了些棱角。
  沈幼漓忽然觉得自己穿戴有些失礼。
  凤还恩倒是喜欢她这般家常打扮,没有半分拘束才好,这正是一家人才能有的随意。
  将一碗温度适宜的粥放在她面前,道:“从前你就不挑食,今日的早饭我就擅自做主了。”
  沈幼漓脱口而出:“军容也在此处吃吗?”
  凤还恩点头,道:“沈娘子见谅,都是一个灶台里做的,没那么多碗碟,就一处吃了省事。”
  “不是,只是担心会打扰到的军容用饭。”沈幼漓直想拍自己的嘴,今天怎么总是说错话。
  “一个人吃饭倒乏味,有人说说话才好,是吧,釉儿?”
  釉儿点点头,她还挺喜欢这个平易近人的大老爷。
  沈幼漓点点头,她舀着粥,突然想起来:“只有一套碗碟,那另一位老爷怎么办?”
  她说的老爷是如今的大理寺少卿——冬凭。
  说来也奇怪,沈幼漓与那位少卿该是碰见过两次,但她一次都未能正面见过这位大理寺少卿,想来是位少年英才。
  凤还恩:“他住不惯此处,如今在乾海客栈住。”
  冬凭早被凤还恩打发到瑜南最大的客栈去了,他爱住锦绣华毯、灯影华耀的地方,喜欢名厨烹制的精致吃食,住不惯县衙。
  况且冬凭与沈幼漓不能相见,不然消息可能会传到陛下耳朵里。
  “原来如此……”沈幼漓便不再理会。
  “啊——”
  凤还恩夹了一颗虾圆,递到釉儿嘴边,另一只手还在嘴巴下面接着可能滴下的汁水。
  釉儿竟然也习惯了他的投喂,张嘴接住。
  凤还恩顺手将她嘴边的汤汁擦掉。
  沈幼漓没想到凤还恩还会喂小孩,直觉这样不妥,她说道:“釉儿六岁了,会自己吃饭,军容不必惯着她。”
  “有什么要紧,我也想试试带孩子到底难不难,“凤还恩视线一直落在釉儿身上,“釉儿以后有什么想吃的,都告诉凤叔叔,我让厨房给你做,做不了的咱们就出去吃。”
  釉儿偷偷看了阿娘一眼,沈幼漓道:“她不挑食,什么都能吃。”
  釉儿鼓起腮帮子。
  凤还恩仍一意讨釉儿欢喜:“糖葫芦想不想吃?”
  釉儿高举双手:“想吃!”
  “那凤叔叔待会儿带釉儿出去买,要多少有多少。”
  沈幼漓也不想给女儿泼冷水,但是眼下风声正紧,她道:“只怕会让洛家人认出我们,还是不要出去走动为好。”
  “瑜南城很大,而且随我出去,洛家人不会找到你们,沈娘子若担心,不如一道去吧。”凤还恩邀请道。
  第54章
  凤还恩对她们母子实在太好。
  沈幼漓纵然多年前救过他,但凤还恩也算还了,不至于如此照顾她们,着实令沈幼漓不安。
  “凤军容实在对我们母子二人太好,我当真不知要如何报答……”
  凤还恩怔了一下,放下筷子:“对不住,从前凤某常给沈娘子送饭,又与陛下有月下召誓之谊,凤某总以为与沈娘子也算旧友,看来凤某错会了沈娘子的意思。”
  沈幼漓赶紧摆手:“不不不,当年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得!岷河边也是你冲上来拉住我,虽然我一心……可我是感激你愿意伸出援手,军容的善举幼漓铭记于心。”
  在孩子面前,她也不好说得太清楚,但沈幼漓还是感激凤还恩接连救下自己。
  这份好绝做不了假。
  凤还恩道:“既然如此,沈娘子就不要再推辞,我若是唤你一声更雨贤弟,咱们把盏同欢,你是不是就不与我如此生分了。”
  他现今虽为军容,早年为门客时也有些长袖善舞的时候,刻意亲近之下谁都难于拒绝。
  沈幼漓想了想,凑近压低声音:“我只是担心你更向着陛下,我当真不想再见陛下……”
  “所以陛下对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凤还恩将猜测说了出来。
  她沉默下来,又想重复那套欺君之词,被他挡住:“陛下能救你出来,就不会在意那一万两,你一再不敢见他,是不是他动了你……。”
  说话间,凤还恩视线在她侧颜扫过,彼时江更雨跌至深渊,孤立无援,祁王单独去见她,怕就是表露了对她有意。
  沈幼漓点头:“你猜的没有错。”
  “果然如此,当年我在外头驾车毫不知情,还怨过你怎么轻易就放弃性命,早知道……”
  “都已经过去了,只盼军容莫让陛下知道我还活着,我实担不起这欺君之罪。”
  “自然不会,沈娘子放心,如今我与陛下……”凤还恩摇头无奈,“陛下如今嫌我功高震主,那位少卿便是陛下派来监视我的。”
  她微微睁大眼睛,原来是这样。
  凤还恩苦笑:“就算我一腔忠心,到底还是权势太大,将来不知是死在叛乱之中,还是来日战事平定,死在陛下猜忌之中,当日夏珲说得不错,我确实在走他的老路……”
  沈幼漓蹙眉,家国如此,谈何昌盛。
  “未必会如此,陛下既倚重你,就说明他无人可用,眼下这般局势,说不得他还要——”沈幼漓在喉咙上比了一刀,“在你前边呢……你耳目通达,未必没有急流勇退的机会。”
  凤还恩听着她在耳边低语,这回是真心实意地笑了。
  笑了?笑了那就有得谈。
  沈幼漓搓搓手:“军容,您看看,方便送我们出瑜南吗?”
  “嗯?”
  她低着头,也知道自己要求有些冒昧:“你的恩情幼漓铭感五内,我想去雍都等着军容,你若不放心,尽可派一个人盯住我们……”
  其实沈幼漓甚至不想告诉他自己要往哪儿去,可有求于人,不好隐瞒行踪。
  她昨夜看了一整夜邸报,如今打算离开瑜南。
  一晚苦熬不是没有用处,沈幼漓还真找到了自己想要的。
  当年江更耘不过一介国子监学子,何以能贪污去一万两银子,谁会给他这笔银子?说起来,其实针对的还是当时身为少卿的她。
  当初她因为江母身死、李成晞和万春县三重变故压下,万念俱灰,才没有心力理会真相,重生一回,她得找出真相,还自己一个清白,也尽己所能弥补万春县百姓。
  七年来,都水监人事变动频繁,早不是当年那批人,捉拿她的御史中丞得病去世,而当初钱庄证人、小厮大概也都死得差不多,想要找到真相确实难上加难。
  这些年她一直在等着,就算拿到了一万两,也没有心急北上,就是为了等那些人淡忘她的模样,也是给江更耘留一点时间。
  她还找到了如今的万春县县令是谁,今科的年轻进士,上任不过三个月。
  至于丕儿,她并不大担心,洛家将他藏起来就是存了保护的意思,比自己在外头乱跑要好。
  釉儿更愿意跟着自己,她带着一个还好,若带着两个孩子在外奔波,一定是照顾不过来。
  暂且这样,等雍都的事办妥了,再找丕儿下落就是了。
  而县主的仇,她还在琢磨。
  凤还恩笑意渐散,正色道:“你有所不知,如今这瑜南城瞧着宁静祥和,其实外围都是河东军,青夜军也在整军,整个瑜南被包围得如同铁桶一般,百姓进出都被监视,
  你们在郑王眼中已是死人,要送你们出去不是不能,而是得到万不得已之时,若让他知道你还活着,定然会来抓走,告诉十七殿下,是我故意将你藏起来,以挑拨他们。”
  “所以瑜南城真要打仗?”
  这次凤还恩也不再藏着掖着:“端午宴之后,必有战事。”
  那不就只剩两天多了?
  “有胜算吗?”
  “神策军对付不了三路兵马,朝廷为了京畿防备,也不可能再派兵支援,若其他各道节度使隔岸观火,那这一场仗,就是神仙也难赢。”
  沈幼漓忍不住皱紧了眉头,她终究是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瑜南沦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