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修不成 第89节
  “殿下请吧。”
  “将我的佛堂搬来。”
  洛明瑢这回走出去,没有人再拦。
  —
  县衙之中。
  凤还恩又在晚饭之后准点出现。
  桌上都是釉儿爱吃的菜,沈幼漓一眼就看出是花了心思的,忍不住低声道:“军容不必如此迁就她,这小孩最爱蹬鼻子上脸,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冲撞了您。”
  “小孩子嘛,开开心心长大便好,不必拘束那么多。”
  “爱冲撞人”的釉儿招手:“大老爷,来坐来坐!”
  大老爷笑了一下,坐到釉儿拍打的凳子上:“釉儿娘子有什么吩咐?”
  沈幼漓摇摇头,坐下吃饭。
  “你能找到我弟弟在哪里吗?”
  打从出生起,釉儿和弟弟从没分开过那么久,她猜那个胆小鬼弟弟见不到她,肯定也很害怕。
  “釉儿的弟弟到哪儿去了?”
  “我也不知道”
  凤还恩看向沈幼漓。
  她其实也不敢断定丕儿是继续被周氏藏匿下去,还是一起拉到凤还恩的羽翼之下,到底哪个好。
  周氏故意害她,转投凤还恩又唯恐他是另一个郑王,她一个人被各方盯着,再拉拔两个孩子实在太危险。
  见沈幼漓低头数着饭粒,心神不宁的模样,凤还恩开口道:“眼下暂且这样,还是莫生波折。”
  她点点头,还安慰釉儿:“不用太久,阿娘一定会让你见到弟弟的。”
  釉儿只能默默点头,顽皮劲儿也消减了很多。
  吃过晚饭,凤还恩假作无意道:“我如今也在县衙下榻,有些公事该回趟架阁库处理,沈娘子若未睡下,正好我也有些话要问,劳烦同我走一趟?”
  凤还恩查问过邓长桥,知道沈幼漓去架阁库想看邸报。
  果见她眼前一亮。
  这正中沈幼漓下怀。
  她早就想去架阁库一趟,上次耽误了,不知道今次能不能查清楚。
  其实那些事直接问凤还恩也可以,但她还不愿意将自己的所有底细和盘托出,唯恐失了掌控。
  “我……也要去架阁库?”沈幼漓还矜持一下。
  凤还恩将之看在眼里,含笑问:“怎么,县衙架阁库是什么禁地?”
  “不是,“沈幼漓摇头,“那肯定不是!走吧。”
  沈幼漓不放心将釉儿独留在屋中,连她也一道带去了,凤还恩也没说什么。
  架阁库里,沈幼漓状似随意地拿起那份订在一起的邸报,假作闲聊:“如今朝中的还是那些人吗?”
  “早不是你在时的模样。”
  凤还恩随意答一句,仍旧垂目专心看军报,似乎并未注意这边,实则余光里一直有沈幼漓。
  此情如昨,好像她又变成了整日在卷宗里抓耳挠腮的江少卿,抱怨新进来的官吏笨,抱怨菜不好吃,抱怨仵作干活不精细……
  凤还恩手指在桌案上轻敲着,甚是愉悦,他就是靠着这点念想,才能活得有点滋味。
  釉儿站在桌角,在打量他。
  凤还恩问:“釉儿想看?”
  闻名雍都的“活死人”凤军容此刻神情堪称和煦,令人没想到慈眉善目有一天原来也能用在他身上。
  釉儿点点头,小小的手指在书案上慢慢蹭,在卷轴一角轻点了点:“你在看什么,看不懂吗?”怎么好久都不动一下。
  “是一些大理寺的卷宗,从前你娘也看。”
  “阿娘也看?”她乌溜的大眼睛登时亮了起来。
  “有兴趣?这上面记的是一起人命案,你才六岁,不怕吗?”
  釉儿眨巴的眼睛里分明害怕,还很硬气地摇头:“我不怕,我什么也不怕。”
  “那你帮我瞧瞧,这人该怎么判——”他将卷宗推过去。
  釉儿捧起卷轴,四方转了一圈之后,不好意思地交还凤还恩:“我没认那么多字。”
  “无妨,我念给你听。”
  凤还恩有无限的耐心。
  他对沈幼漓嫁人生子之事并无半分芥蒂,甚至觉得这是件再好不过的事。
  好就好在她的夫君马上要没了,凤还恩可以填补那个空缺,往后他有了沈幼漓,还有了孩子,再也不缺什么。
  沈幼漓的孩子,他会视如己出。
  就如此刻,凤还恩已经将釉儿当成了自己的女儿。
  “劳烦您。”釉儿知道他是大官,要知礼数。
  凤还恩念道:“……嘉澧二年,得雍都城木华县李牛首状称:隆望一年,与同县张郸饮酒,及至中天,张郸醉死,空张家人迁怒……”
  沈幼漓伸手将女儿拉到手边,说道:“她还小,不能看这些东西。”
  釉儿不服气:“死人而已,我才不怕。”
  “那你晚上一个人睡。”
  “阿娘——”
  釉儿跺脚,抱住她的手臂,窝在她身边不满。
  阿娘一点面子都不给她!
  凤还恩将卷宗放到一边,忽然说道:“你一定觉得这个女儿很像你。”
  沈幼漓抬首不解地看向他。
  凤还恩撑脸笑道:“她也许会和你从前一样厉害,也能跟很多人申冤。”
  沈幼漓愣了一下,撇开头:“重蹈覆辙有什么意思。”
  “所以沈娘子后悔去参加科举了?”
  后悔吗?沈幼漓并不后悔看过这人间更广阔处,她悔在没能约束家人,悔在没有早日看清楚,阿娘其实是怨恨她的。
  江更耘既然还好好活着,七年过去,也该有妻有儿了……
  “大概是吧。”她将邸报放下,抱着女儿摇晃,像在安慰当初的自己。
  那头叹了口气:“可若没有你,也没有如今的凤还恩。”
  沈幼漓眸色黯然:“更不会有流离失所的万春县百姓……”
  “沈娘子,当真是你吗?”
  凤还恩和皇帝不是没想过查清旧事,然而江更雨的卷宗上已将前因后果陈明,银钱也确实存入了江更雨名下钱庄,而且是本人亲自去取用,一切似乎没什么值得怀疑的。
  在李成晞未登基之前,有关的人就死得差不多了,他们也怀疑过江更耘,可彼时他不过一个国子监学子,手伸不到那上边去。
  但江更雨,怎么可能贪污呢?
  沈幼漓看向他,如今的凤还恩权势恰如当日夏珲,若她说出真相,或许江更耘明日就能死,这远远不是她想要的。
  “我已筹措了一万两白银,还有其他金银首饰,总有两万,若你”
  见沈幼漓顾左右而言他,凤还恩坐在她身边去,小小的釉儿被夹在中间,仰着脖子左看右看。
  “你这七年,就为了这两万两?”
  沈幼漓不说话,只是将钥匙呈上:“都在这儿了。”
  凤还恩哪看不出她在肉痛,抬手将人的手握住:“这些银两我不会拿,沈娘子该是早就想好要怎么赎罪了吧。”
  “可是一打仗,就必然朝雍都去,万春县就在铁蹄之下,这天下黎民都生不如死,我执着一个小小堤坝,又顶什么用呢?倒不如用作军费,为将士添些粮草……”
  沈幼漓认命了,她这双手就是漏财的手,多少银子都抓不住。
  “沈娘子,你敢不敢信,这天下还会有盛世重临。”
  “我信,不过我们都活不到那个时候,自古以来盛极必衰,分久必合,都是命数的,从前是少年意气,敢以蚍蜉藐天下,如今都该清醒过来,不是英雄造时势,是时势出英雄,咱们那些愿景是逆天而行,执着太过不会有好下场,知足就好。”
  谁都扛不起这万钧重担。
  “是你说的,只要活得够长……就算你我看不见,也会希望釉儿能看见。”
  凤还恩丝毫不见气馁之色,轻声说:“为了许多像你这样的阿娘,和釉儿这样的孩子有安居乐业之所,我会尽力而为。”
  她看向凤还恩,手背上他的手仍未撤去,带着他掌心温度。
  凤还恩的心跳其实快得不像话,可面上,他仍一派稳重。
  最终,沈幼漓只是将手从他掌心抽出,道:“军容为天下人谋福祉,来日一定配享太庙,受万世香火。”
  凤还恩不想听这些客套的话,不过时间还很多,他会慢慢来。
  人在眼前活着,一切都不晚。
  “夜深了,釉儿该困了,这些邸报你带回房中看吧。”
  被凤还恩点破,沈幼漓还有点不好意思,收拾起邸报,牵着釉儿,亦步亦趋跟他出了架阁库。
  母女俩的房门在面前关上,凤还恩略站了一会儿。
  想起这一日的事,他唇角微翘。
  没听到什么动静,凤还恩才回房了。
  屋内,母女二人耳朵贴着门,翻着眼珠听外头的动静。
  釉儿也抱着一卷邸报,小声问:“阿娘,这个大老爷是好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