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修不成 第82节
  说到李成晞,沈幼漓面色便不好,直到如今她都不想再看见他!
  她知道凤还恩是李成晞心腹,可她不得不求,并非畏罪怕死,而是李成晞若知晓,怕是要找她麻烦,到他手里,自己就……她着实不喜李成晞。
  凤还恩原本也没打算让任何人知道,但他还是想知道缘由:“为何?当年陛下最护着你,甚至不惜冒险救你,这些年更从未忘了你,若知你还活着,陛下一定很高兴,他不会治你的罪,还会护着你的。”
  沈幼漓硬着头皮说:“女扮男装到底是欺君之罪,当年贪污也不是假的,若得陛下袒护,岂不是坏了人主威严,我无心再忆旧事,也不想见故人,但万春县的债,我一定会还。”
  她知道人没了就没了,她怎么也不可能还得起,唯余弥补。
  凤还恩根本不在乎万春县的百姓,但他乐意答应沈幼漓:“为报沈娘子旧日恩德,还恩不会将你的事告诉陛下,就当江更雨这个人,彻底死了吧。”
  他巴不得一个人,将沈幼漓好好藏起来。
  “不过,咱们有很长很长的旧要叙。”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沈幼漓不知道自己与凤还恩到底有什么旧要叙。
  她对凤还恩最深的记忆,就是从前他不怎么说话,只跟在他的主子祁王后头。
  当时听说先帝很器重他,常对他委以重任,那些事危险,易招嫉恨,但凤还恩似乎从不害怕报复,他活得像祁王的影子。
  江更雨自问没有那样的胆色,每每听闻凤鹤卿又办了一件大事,也只是遥遥举杯敬他,他默然回以一盏罢了。
  与祁王党的结交不过巧合。
  那时她还叫江更雨,尚是一名寺正,每日不过潜心当值,做好分内之事,正巧查办的两个小案子,无意为祁王洗刷了清白,二人方有了往来。
  彼时她还不是少卿,祁王却看得起她,常邀她宴饮。
  江更雨却不想与祁王来往太多,执刑狱者不应结朋党,更不该落人口实。
  祁王却说:“小人以利交,君子因心而契,你我只喝酒论道,不谈国事,若为他们言语裹挟就避之如虎狼,来日再言贤弟偷吃了他家的煎饼,江贤弟难道还要剖腹自证不成,未免迂腐太过。”
  李成晞这话说得倒不错。
  江更雨爱美酒,却不敢多喝,怕喝到不省人事,被人窥见女儿身,不能喝酒就吃菜,恰好她俸禄月月没剩,在大理寺衙门有“饕餮”的美誉。
  李成晞还奇怪:“贤弟吃那么多,身上也不见长肉,奇也怪哉。”
  说完了还要掐她的脸。
  江更雨躲开,摇头道:“每每宴饮总是美酒有人喝,珍馐无人尝,未免可惜了,我这是雨露均沾。”
  实则是她总吃不饱,只要抓住免费吃喝的机会,就不舍得浪费了。
  得见旧人,这些旧事也慢慢被她想起来了。
  “旧日恩德?”
  沈幼漓不知道自己对他何时有恩。
  “我们曾一同在乱葬岗待了几夜,只是江少卿早忘了我。”
  时至今日,凤还恩终于跟她提起。
  “乱葬岗一夜……”沈幼漓喃喃念着,记忆实在模糊。
  凤还恩俯身靠近,与她四目相对:“风家满门被杀,是你办的第一个案子。”
  他努力唤醒她的记忆:“还是悄悄办的。”
  第一个案子……沈幼漓默念着,终于想起来了,那个风家!
  风?
  凤!
  她惊讶道:“原来是你!”
  凤还恩欣然点头:“是我。”
  沈幼漓左右看他:“原来你长得这个模样!”
  他眼底温柔,声音也轻得很:“多亏沈娘子相救,我才有给家人报仇的机会。”
  那时候凤还恩还不是个阉人,也不叫凤还恩,他叫风兼善,在国子监读书,也是李成晞的门客,深受李成晞信任。
  乐亨三年的科举,他本要下场,借此入仕成为祁王来日的助力。
  然彼时权宦构陷,滥杀无度,风家被捏造勾结外敌的大罪,满门被杀,风兼善也是其中一个。
  他们全家的尸首被扔到乱葬岗里。
  可惜杀人者偏了他心脏半寸,风兼善并未死透,他还留有一口气在。
  风兼善醒来时,已经有半截身子埋在尸体之中,是母亲和妹妹的尸首压着他的四肢,加之身受重伤,他根本无法爬出来,就算活着,在这乱葬岗中无人搭救,死是早晚的事,
  稍一侧头,就是父亲了无生机死灰的脸,像一截枯木。
  今早,他负手在庭前背诵《老子》,妹妹低头剥了一碗枇杷,阿娘在补衣裳……
  一眼之间,就变成了这样。
  这种事,为什么会落在他们家身上呢?
  风兼感觉不到一丝悲伤或愤怒,他在慢慢等死,等着生机一点点从身体里消失、断绝,好去与家人团聚。
  乱葬岗的风宛如鬼哭一般,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就在这时,他远远看到一盏灯笼,飘飘摇摇,由远及近。
  他以为那是地府引渡他的鬼差来了。
  可等靠近,才发现确实是一个人,在乱葬岗搜寻着什么。
  一息之间,风兼善骤然涌出了求生的意志,不管是谁,救救他!就算是来杀他的人,给他一刀也比现在好。
  他动了动手臂,扫响落叶。
  突然听到动静,人影吓了一跳,灯笼掉在了地上。
  来人寻觅着声音的来源,喃喃自语:“蛇、还是老鼠?总不能是鬼魂吧,打扰打扰,小人办完事就走,各路神仙保佑。”
  不是杀手。
  风兼善看着那个朝四方拜下的身影,也不像能救他的人……
  见又没什么动静了,那黑影喃喃自语:“看来真是老鼠啊。”
  黑影又提起灯笼,在乱葬岗搜寻起来。
  “风家人到底长什么样呢?今日死的,该是新鲜的……找到了!”
  风兼善被家人的尸首挡在下面,他看不到来人的脸,只看到有人将压在他身上母亲的尸首拖走。
  “咳咳……”
  压迫减轻,他咳了两声。
  “呀!还活着!”黑影吓得松了手坐在地上,灯笼也翻倒到一边。
  风兼善静静等着她再上前。
  黑影却说:“你是风家幸存的人吧,灯笼不在这儿,我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你赶快走吧。”
  他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怎么走。
  黑影似乎也反应过来了,他刚刚咳那两声已如风中残烛,再没人救就要死了。
  在不知道要僵持多久的时候,黑影迟疑地问:“你介意让我看到脸吗?”
  风兼善眼珠子动了动,真奇怪,什么人会这么问呢?
  她伸出手摸了过来,不知道是不是风兼善的错觉,在摸到他还有体温时,黑影似乎松了一口气。
  这么胆小的人,怎么会来乱葬岗呢。
  “你识字吗,要是不想让我见着你的脸,就写给我看。”
  黑影不想知道活下来的是谁,看来是怕惹祸上身。
  那他为何来这乱葬岗?
  风兼善感觉到手被碰了碰他,他思索了一会儿,在黑影手上写了个“否”字,他确实不想让人看到他的脸,记得他是谁。
  黑影收回手,将灯笼吹灭,才摸索着来将风兼善扒拉出来。
  来人的力气着实不大,挪开腿上的妹妹就很费力气,到拖他的时候,像是使出了通身的力气,风兼善后背贴着一片平坦的胸膛,方知来人确实是男子,听声音非男非女,着实让人的困惑。
  黑影将他安放好,在他手腕上搭上一只手,沉吟半晌,道:“算你运气好,我家祖上是行医的,正好有些药随身带着。”
  风兼善扯了扯嘴唇,若抛开被灭门一事,风兼善确实运气好,被人发现还活着,来人恰好又擅长医术,救了他一命。
  来人摩挲着洒了些药粉,又扯下一块布条将他流血的伤口缠住,随身带着一些丸药全喂进他嘴里。
  “没水,你自己嚼一嚼吧,明日我托人上山给你送点水和吃食,就扔在这里头,你能捡到的吧?”
  然后他就走了。
  第二日,果然有人往乱葬岗抛了一个布裹,风兼善紧紧盯着,直到天黑,他才爬过去捡起,解开包裹,把食物狼吞虎咽地吃下。
  晚上,那个黑影又来了,风兼善找布将脸蒙住,远远躲在树后面。
  “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风兼善还是没有力气问出这句话,他只是沉默地看着那个人影。
  灯笼仍然照不到风兼善,却能让他看到来人的脸。
  干净柔和的侧脸,风雪俱寂,让人恍惚以为是女子,一双眼睛像琉璃含露,引人探看。
  风兼善见过此人。
  江更雨,还是今科最年轻的进士。
  打马游街时,李成晞就注意到了他,还感叹了一句:“今年的探花郎挑错了人,若让此人多读两年再下考场,咱们也能看到他遍访园林,折花作诗了。”
  风兼善也好奇,不知他会被分到何处去任知县,来日会否在朝中再见。
  后来他得知,这位江进士被划到了大理寺,不过只做了一个文书录事,都快到流外官的地界了。
  这位小进士连个靠山都没有,注定不得大用。
  祁王却对他很感兴趣,琼林宴上还与他喝了两杯酒。
  再见面,就是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