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修不成 第46节
  “如今说这话已无用,我已经祝过禅师修行圆满了。”
  佛珠垂落在膝上,洛明瑢默然许久,道:“贫僧知道沈娘子不是逡巡回头之人,往后,贫僧也会在佛前日日为娘子祈福,无忧无患。”
  她摇头:“若已放下,便相忘于天涯,何必日日祈福。”
  洛明瑢唇瓣有些苍白。
  “恰巧我也听过许多佛经,或许有几句能帮得上禅师?”
  “沈娘子请讲。”
  “你我未有善因,不成善果,蹉跎七年,无一日心意相通,从痴有爱,则我病生;以一切众生病,是故我病。禅师旧日同我说的那些,其实我都记在心里,想来禅师洞见更深,何以到头来反陷其中,想来并非对我动心,而是害怕?”【1】
  “贫僧怕什么?”
  “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以妄想执着不能证得,我这附骨之疽已成禅师业障心魔,一朝拔取必不习惯,人世情欲诱人惹禅师折堕其中,禅师怕我抽身离开,独自无法登岸,又或,怕我所谓放下不过是强装无事,是以存了试探之心。”
  “当真如此吗?”
  “正是如此,禅师放心,这绝不是试探,我已决意东向,与禅师背道而行,此生不复相见。”
  此生不复相见……
  沈幼漓看着他平静之下,眸光寸寸破碎,竟然生出一丝扭曲的快意。
  这些都是洛明瑢从前劝告她的,如今她也能一一奉还给他。
  “爱欲之人犹如逆风执炬,必有烧手之患,从前我曾钟情于禅师,日日煎熬其心,多欲为苦,生死疲劳,从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如今我得禅师点拨,本心清明,不受爱欲迷惑,禅师当为我开心才是。【2】
  此即所谓狂心若歇,歇即菩提。”【3】
  狂心若歇,歇即菩提。
  洛明瑢方才明白,经文若印证心事,就是一剂良药,他曾用这些经文平息身世愤懑,可经文若逆了本意,就是锐利的丝弦,时时提醒他已走上错路,拉扯得人血肉模糊。
  “沈娘子顿悟,贫僧感服,“他合掌,又恢复了平静的样子,“贫僧唯愿施主来日千帆过尽,皆是好事。”
  “多谢禅师。”沈幼漓瞧他从头到尾没什么大的反应,心中可惜。
  这大概是洛明瑢此生唯一一次向她表明心意,以后再也不会了。
  沈幼漓恶意满满地想,她不该开解他,该抓住难得的机会奚落他,洛明瑢最好再痛苦些,最好跟她说,他一辈子勘不破,过不了这个坎,那她才舒服了。
  可这点恶意转瞬即逝,想过便算了。
  沈幼漓知道洛明瑢从无过错。
  “只一桩有些遗憾。”他说。
  “哪一桩?”
  “贫僧似乎……总是不能让沈娘子笑。”洛明瑢遗憾道。
  无论他说什么,都逗不了沈娘子开心。
  孩子的笑声、烟花炸开声,周遭一切声音都在沈幼漓耳中消逝,焰火在这一刻盛放出了最灼目的光辉,将对面人的脸吞没,更刺得人眼睛生疼。
  沈幼漓的得意逐渐变得勉强,她撑不住,慢慢红了眼。
  “禅师说哪儿的话。”
  真奇怪,她为何偏偏对这句话动容。
  “阿娘——”
  孩子又在喊,沈幼漓起身,“好了,你们该沐浴睡觉了。”
  她假装忙碌,将两个孩子都提回了屋里。
  再出来,洛明瑢已不知何时离去。
  一夜烟花烧尽,人已走空,庭前冷落。
  她看着这个住了七年的地方。
  七年前,她孤零零来到这里,慢慢身边有了釉儿、丕儿,在这里的最后三日,竟也成了一家四口,可惜很快这儿又会变得空空荡荡。
  “洛明瑢,明明你欠了我许多年……”这话不占理,她只能偷偷说。
  “无论真假,我已经不盼了,就此别过吧。”
  —
  沈幼漓待在洛家的最后一天,她早起去给周氏请安。
  “幼漓打扰多年,明日就离开,多谢大夫人这么多年照顾,幼漓感激不尽。”
  周氏望着下首的女子,与七年前初见似乎并未两样,只是眼神多了些为人母的柔软。
  这么些年,她确实没有看错人。
  沈氏撬动了明瑢的心,教养孩子亦挑不出错处,若未出县主之事,周氏私心里是愿意留她一辈子的。
  可惜世事无常,周氏只能善始善终:“平日给你院中的东西,你尽可以带走,不过一个弱女子带着那么多钱财到底惹人惦记,若想往哪处落脚,可以跟着洛家的商队走,到底安全些。”
  她躬身行礼,诚心感谢道:“多谢大夫人,大夫人的恩德幼漓铭记在心。”
  看来洛明瑢还未与大夫人说她想带走釉儿丕儿的事。
  沈幼漓心里在打鼓,周氏对她不错,她在洛家这些年也从未受过亏待,现在背弃承诺还了她一万两,带走两个孩子,仍旧不是很厚道。
  但她不得不为。
  不是没想过背信弃义,把银子还给洛家后,将两个孩子偷偷带走,但她到底只有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太过显眼,而且洛家的眼线绝对不容小觑,他们商队遍布天下,消息最是灵通,沈幼漓想带着孩子出门都难如登天。
  洛家不答应,她就带不走人,唯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大夫人,我听闻洛家商队消息最是灵通,如今城中形势您可知道?”她斟酌着开口。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洛家这么大的家业在这儿,跑得了吗?现在由不得站哪一边,端看谁的刀先落下来,如今是县主先盯上了咱们家,明瑢虽大不愿意,但哪里拗得过真刀真枪的,就是为了你们,他也该顺从,佛经里不是有一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说是吧?”
  沈幼漓点头:“是……”
  “来日郑王要钱也好,要人也好,不管发生什么事,舍了银钱能保平安都算是好事,我也不心疼,尽力保全一家就行。”周氏早已有了觉悟。
  沈幼漓身子前倾,说道:“瑜南城那么危险,我那两个孩子怎么办?县主她、县主会不会对孩子不利……”
  周氏打断她:“你不必担心,他们是明瑢的孩子,我必会护好,明日你既要走,今日不必带孩子去学塾,就好好同他们道个别吧。”
  接着她又警告:“只是不要想着将他们带走,不然休怪我最后一丝脸面也不留给你。”
  周氏也有打算,将两个孩子带出瑜南城去,藏得远远的,谁也别想找到,往后无论如何,都能给贵妃留下一系血脉。
  “……是,幼漓告退。”
  沈幼漓表面答应,实则根本不可能放弃。
  就算周氏不答应,她也带定了。
  她往佛堂走去,里面果然空空荡荡,洛明瑢如他所说,不在家中。
  说来,沈幼漓其实并不知道洛明瑢这一趟回来到底要做什么,显然不是与县主相会,若说陪两个孩子,他出去似乎又不止一次。
  这件事沈幼漓早就觉得不对劲儿了。
  既然讲经堂中是郑王自导自演,那郑王的目的是什么,纯粹吓唬县主,找个借口侵入瑜南?
  未免有些牵强。
  她还未往洛明瑢身份去想,是以想不出什么缘故,只能转身回去收拾行李。
  “阿娘——”两个孩子跑回来,“是去学塾的时辰了,阿爹呢?”
  沈幼漓将行李往柜子一丢一关,转身和两个孩子说道:“阿娘差点把这件事忘了,你们先等一会儿,阿娘换身衣裳。”
  等两个孩子出去之后,沈幼漓将最贵重的东西全都带在身上。
  什么都不带了,反正有银子,缺什么都可以买。
  不过真要一路买过去,一定会留下不少线索……
  沈幼漓朝屋外看,除了一个鹤监的人,四下并无人影。
  凤还恩只让人的盯着她,大概不会管那么多,沈幼漓打算出去之后再把人药倒也不迟。
  等等!她视线定在那黑衣人身上,眼睛一亮。
  “阿娘,好了没有啊?”釉儿不明白今天阿娘怎么会这么磨蹭。
  “马上,马上。”
  沈幼漓收拾好之后,将一个不小的包袱背了出来挂在黑衣人身上。
  反正他一路跟着,空着手可惜了。
  “别贪我银子,不然我去找你们军容告状。”沈幼漓吓唬他。
  戊鹤使皱眉看着身上挂的大包袱,想说话,没有说。
  “你先走,在门外等我们。”
  她还安排上了,戊鹤使拒不执行。
  沈幼漓才不管他:“釉儿丕儿,咱们走了。”
  她牵着两个孩子的手出门去,周氏让她带孩子留在家中,外边守门的人却还不知道,只当她如往常一般送孩子上学塾。
  釉儿皱眉:“阿娘,你今天身上怎么叮叮当当的?”
  沈幼漓放慢了点脚步,不让身上的首饰晃动,手抵到唇边:“嘘……咱们今天出去玩。”
  “真的?”釉儿小脚跳了起来。
  “咱们偷偷去玩,不要让大夫人他们知道。”
  “好!”
  丕儿亦步亦趋:“阿娘,那课业怎么办……”
  釉儿不耐烦:“哎哟——这时候就别管你那课业了。”
  刚出了洛家侧门,戊鹤使站在墙头,说道:“有人来了。”
  沈幼漓转身,隔着墙就看到了郑王的军旗,她问戊鹤使:“可能看见领头是谁?”
  “瑞昭县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