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修不成 第43节
  江家旧园子杂草丛生,门一撞开,先迎他的是四处乱转的老鼠,盥洗的女使因他发不出工钱早走了,园子里一个下人都没有,毕竟大半边园子典给了一个卖绸缎的商人,江母的牌位只能从主堂挪到小屋里,断过一回香就再忘了续上,牌位前的贡品早被老鼠啃干净了。
  江更耘扯下还晾着的官袍,湿漉漉穿在身上,跑了几个圈子试图把袍子吹干。
  商户儿子专好爬墙,这儿从墙头探出脑袋来,笑他:“江三郎君,这一大早遭狗撵了?”
  “龟儿子吞声!”
  江更耘骂完冲出门去,就这样拼命,还是迟到了。
  点卯的寺卿将簿子一收,也知道江更耘的德行,眼神都懒给一个,背手进了轿子,往宫城里去。
  江更耘暗啐了一口,贴上一位同僚:“秉同兄用早食了不曾,不如一道去喝碗羊汤。”
  那同袍捂住鼻子:“别,下官还有差事,先走一步。”
  袖中连吃早食的银子都没有,只能去跟同僚借点银子使,衙门里的人也少搭理他。
  谁不知太常寺协律郎是烂泥一滩,扶不上墙的东西,偏偏他是皇帝钦点,又是一个不痛不痒的闲差,不然这人厌狗嫌的东西早被人收拾了。
  如今大家只当看不见他。
  江更耘也想过去讨好皇帝,毕竟他是江更雨的弟弟,身上这官位还是看在死去的江更雨份上派给他的,这层关系本该让他比别人更容易讨好皇帝,可惜,他对江更雨的事多是一问三不知,李成晞懒得再见他,再多的恩典是没有了。
  人人皆知,太常寺协律郎江更耘二十啷当岁,家里人都死光了,娶不了妻,吃不了苦,静不下心,也无讨好钻营的本事,只能在太常寺闲差上赖一辈子。
  就这么在衙门里饿到了晌午,江更耘第一个站住了太常寺公廨门口,远远看到提着食盒的小黄门,赶紧踮起脚招手。
  雍朝的九寺五局没有小厨房,晌午的饭食都是由宫中大厨房一起做好,由小黄门送到各个公廨。
  “给我就好,给我就好。”他笑呵呵地接过食盒。
  寺中有几个同僚没回来,意味着多出几份饭菜,左右他们说不得已经在外聚餐了,这些饭食放着也是浪费。
  江更耘先将一个食盒藏起来,以待晚上吃,之后大快朵颐了一顿,畅快地拍拍肚子。
  风过柳条,白鹭掠过池塘,他在大堂里呼呼大睡。
  午食时辰一过,方才的两个小黄门又会来收拾碗碟。
  看到江更耘在那睡得跟猪一样,二人无声交换了一个嫌弃的眼神。
  提了屋角的泔水桶将剩饭剩菜倒进去,高瘦一点的小黄门说道:“听说他哥哥从前在大理寺,也跟个饿死鬼一样,兄弟真是一个德行。你说贪得都畏罪跳河了,怎么连饭都吃不上?”
  矮胖些的说道:“装模作样呗,贪官都爱装个清贫的样子,不过贪污又如何,到底是如今陛下心腹,若不是被陛下的对头揭破,如今活着,正经在九卿的位置上待着呢。”
  “可会吹牛,九卿那是随便谁都能做的?”
  “从前是没机会,这几年早变天了,叛军洗劫过两趟,军容又杀了多少世家,往外迁走的更是不少,朝中能用的人也不多,江少卿要不是被查出来贪墨了那么多银子,凭他的本事,咱们陛下怎么都会保住他,谁知道他自己怕得跳河了,这么大的官,也是胆小。”
  “陛下当真那么宠信江少卿?”
  “你看这摊烂泥,还有那个新提的大理寺少卿,哪个不是借着江少卿的光才混上来的,京里风言风语说陛下有断袖之癖,就是因那冬凭大人,冬凭大人像谁?不就是像江少卿嘛。”
  “这……说得头头是道,你研究这个,是能荫官还是能科举啊?”
  “皇城行走,多弄明白点事,才能少惹事,活得长。”
  江更耘并未睡熟,他只是懒得睁眼,两个小黄门说什么,他都一句句听着。
  小黄门将食盒收拾干净离去,公廨又静了下来。
  哼,九卿,他凭什么升九卿!
  一个大理寺少卿,不过那点银子,那个贪官会贪点银子就死了,竟然胆子小到去跳河,害阿娘被气死,他混到现在这样子。
  整个江家败落不都是被这个江少卿害了!
  江更耘在心里骂了一顿,翻了个身又继续睡。
  就这么又混过一日,午后霞光漫天时,江更耘吃饱睡足,提着食盒哼着小曲儿往家中走。
  “江三郎,军容有请。”
  鹤监的黑袍到哪儿都散着阴气,江更耘乍然见到,差点跪下。
  “鹤、鹤、鹤使!”食盒撂在地上,他赶紧作揖,“见过鹤使!”
  鹤监怎么找到他头上来了,难道是当年的事查清楚,要杀到他脑袋了?江更耘立时抖如筛糠,想说些“家中只剩我这一根独苗了”之类的话求饶。
  那鹤使重复:“凤军容有请。”
  这是急命,快马八百里送回来的消息,不是兵情军报,而要找一个六品协律郎,不过军容吩咐,无可置喙,只会照做。
  江更耘腚都夹紧了:“凤凤凤……军容不是在瑜南吗?”
  “既知道,那就请您去瑜南一趟吧。”
  江更耘的苦着脸:“您莫不是在开玩笑吧,我一个协律郎,跑到瑜南那种地方去做什么?”
  “凤军容有命,即刻出发。”
  “明日!明日!下官还有些公务要交接……啊——”
  小巷空空荡荡,只留下一个食盒。
  不消一刻钟,一匹快马带着还穿着官袍的胖子冲出了重业门,“王命特许”的卷轴落在守城官手上。
  以此速度,不消三日就能将人带到瑜南。
  远在瑜南的凤还恩却有点等不及了。
  又自一场熟悉的梦中起身,凤还恩踏在冰冷的脚垫上,将一枚丹药倒出服下。
  他原以为见过沈幼漓之后,自己今夜不会睡着,可他睡下了,那个很久没有做的梦又再次涌上来。
  这么多年,即使无数次在梦中,看到江更雨站在汹涌的潮水边上,他仍旧忍不住心悸。
  无论江更雨跳多少次,凤还恩都救不了他。
  他抬起手掌,当年江更雨就是这么一根根掰开它们,落入水里的。
  江更雨死志坚定。
  可这一次梦中,江更雨终于没有跳下去。
  他变成了一个女子模样,结妇人髻,牵着两个孩子朝他走过来。
  凤还恩以为是朝他走来,然而到近处,她一句话也不说,像没看到他一样,就这么穿过他走远了。
  梦醒来,凤还恩自言自语:“不该做这个梦了……”
  江更雨已经回来了,他不会再做梦了。
  只是有那么一桩事他怎么都没想到,戌鹤使昨夜三更回县衙,凤还恩方知道,原来沈幼漓所谓的洛家夫君,是那个和尚。
  世上缘分,真是奇妙,看来都是注定好了的。
  即使是一个人静坐,凤还恩也看不出任何喜怒,他只是慢慢思索自己的事。
  有人轻叩门扉。
  “军容,今早军报到了。”
  心腹钟离恭早候在门口,将一早的军报呈与凤还恩。
  他刚收到密信,才知道凤还恩大费周章将江更耘从雍都带了过来,钟离恭有些不明白:“军容难道真觉得那女子是江少卿?”
  他未尝见过江更雨,但堂堂少卿怎么都不该是女子,如今还是个育有两子的妇人,谁会将二者联系在一起呢?
  凤还恩懒散地翻过一页页文书,“我没怀疑过她是不是真的。”
  他只是很喜欢这种猜测被一步步被证实的感觉。
  每走近一步,就会让他忍不住地颤抖一次。
  凤还恩享受极了这种慢慢活过来的感觉。
  钟离恭不知道那江更雨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让陛下和军容念念不忘这么多年,他贪污的旧事,更是无人敢提,不过眼前还有一件更为要紧的事:“军容,明日的宴会可要动手?”
  “不必,郑王如何,我们便如何,将冬凭带上,万事,他知道了,陛下才能安心。”
  “是。”
  钟离恭只觉得这话叫人伤心,什么时候军容办事还得防着被陛下猜忌,从前一路刀山火海陪着陛下走过来的难道不是军容?
  为何登上皇位之后陛下反猜忌起军容来了?
  冬凭一个蠢人,就因为像陛下心中故人,就值得如此另眼相看吗?
  皇帝的心思当真难测。
  第28章
  洛家。
  沈幼漓不知自己的弟弟正千里赶来,午后她又和洛明瑢一道将两个孩子领回家。
  今日和往常并无不同,除了多个人,孩子也更吵闹些。
  一路两个孩子叽叽喳喳很有话说。
  釉儿假装开朗地和丕儿说了好久的话,沈幼漓一眼就看出女儿有心事,含笑等她什么时候说出来。
  快到家时,她终于悄悄扯了扯洛明瑢的袖子。
  “今天……”
  釉儿声音太小,洛明瑢半蹲下来,将耳朵靠近,“今天如何了?”
  丕儿伸长了脖子也想听,沈幼漓一把将他抱起来,“丕儿今天写了几个大字啊?”
  丕儿被飞了一圈,开心地比手:“这么多个!”
  没了丕儿骚扰,釉儿终于好意思跟曾经讨厌的阿爹说:“今天我给你出头了。”
  书舍里确实有几个不怀好意的顽童问她爹为什么是光头,他们围着一圈对釉儿拍掌嬉笑。
  釉儿在书舍里的“洛霸王”,她一点不吃亏,先抓住讨人厌的韩家小子,问他爹今天怎么还没回圈里,不然就赶不上过年当年猪了。韩家那个当即哇哇大哭
  下了课,她又抓住李帏,好心问:“你爹要不要抓服药吃,当了那么多年秀才脑子都糊涂了吧,我阿爹十四岁就能当进士,不过那东西嘛也不是谁都想的,对了,你爹为什么不当,是不想吗?”
  李帏想走,她追着问:“你爹长那么矮,你以后不会也这样吧,那感情好,省了做衣裳的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