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修不成 第14节
  “不是中毒那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之前可吃了什么东西?”
  “就喝了玉清甘和露……”侍女连滚带爬去把瓶子找了出来。
  大夫嗅不出来,又斗胆尝了尝,面色突变:“快取生姜来!”
  口中生姜,症状才稍有缓解。
  “这甜露中加了生半夏,会灼烧喉咙,致使口不能言,可县主喝得太多,口含生姜已不顶大用,所幸病情并未恶化下去,虽声音嘶哑,只需静养便好,下药之人并未想要县主性命。”
  帘中一阵摔砸声震天,随即砸出一支狼毫,还有一个纸团。
  纸上狰狞两字:“去查!”
  —
  沈幼漓给下药之后,也不关心能不能得手。
  在回洛家之前,她还想去一个地方。
  雨幕下,她换了小沙弥给的鞋子,旋着伞把下山去。
  下山比上山轻松很多。
  水珠飞散如花,像是那些烦闷统统离她而去,呼吸里都是山间清冷的空气。
  这个时节,城外百姓要么进山寻些野货,要么守在田间育青苗,路上仍旧不见什么人,
  走上去义庄的岔道之后就没人了。
  义庄更比别处清静。
  这是存放无主尸体的地方,比倒夜香的还惹人晦气,寻常百姓没事都是绕道走。
  沈幼漓径直进了前院,折下缸里几片荷叶包在绣珠履的外边,用草绳系紧。
  义庄里,老春头正对付着尸体,余光见着有人进屋,一看自己荷花被糟蹋了,大呼:“统共就这几片叶子,你下手也太狠了!”
  “这绣鞋值二百贯,糟蹋坏就可惜了。”沈幼漓认真解释。
  “二百贯也分不到我手上……得得得,摘就摘了,我这正忙着,最里边今天刚送来一具无名尸,知道是淹死的,多的不知道,劳烦你出手,饶我个明白。”
  把荷叶包好的绣鞋搁在一边,沈幼漓去柜子里取出襻膊将袖子系起,打结时眼睛一直观察着尸体,挑起一把细长小刀。
  大胡子只是看了一眼,就不再管,雨声渐密,在屋檐下结成晶莹珠串,屋中二人各有专注,安静忙碌。
  一刻钟后。
  “呲——”
  一阵水雾升起,浓重的酸味在屋里弥漫,沈幼漓把醋瓶放下,在炭盆上迈过几个来回,仵作。
  “这就验完了?”
  “验完了。”
  她走出门,脱鞋抱膝坐在廊凳上,湿漉漉的脚踩住边缘,五根脚趾白得像这时节剥壳浸在水里的春笋。
  大胡子还在低头干活。
  等把眼前的尸首验完,瘦长的解刀“当啷——”落进铜盆里,肉屑和泥沙浑浊清水,他将沈幼漓写的验状,只扫一眼,花白眉毛松开,随即写下结状。
  写完他也走了出来,无视细密雨丝,从莲花缸掬出一捧冷水洗干净手,在褡裢上擦干。
  “照身上瘀痕、肺腑肿水,还有衣料来看,这人确实是死在水缸之中。”
  “而且时常走街串巷。”沈幼漓发着呆也不忘回他的话。
  “唉,你这门手艺真是不服不行啊,一个女娃娃,到底是怎么学来的?”老春头又心疼又可惜。
  心疼什么女娃娃从前的要靠验尸讨生活,可惜的是这么好的本事就荒废了,他怎么学也不如她。
  她答:“会点医术,尸体摸得多,自然就懂了。”
  “谁会给一个女娃娃摸那么多的尸体啊。”
  “我阿兄啊。”
  第11章
  老春头有名字,不过喊的人很少,大伙都叫他老春头。
  沈幼漓流落瑜南时,就是老春头救了她,那时候问她有没有家人,她摇头。
  后来才知道她还有一个哥哥,不过沈幼漓极少提及,老春头也不问。
  说来二人相逢,也是老春头自己活不下去了。
  他爹娘过世,他是奔着自杀出的门,却看到了昏迷的沈幼漓。
  有一条人命要他搭救,老春头就不想死了。
  为了救沈幼漓,老春头落下了病根,当时他穷啊,带她去医馆花完了所有的银子,吃炊饼都要掰下一半给沈幼漓,更攒不下银子给自己买药治病,两个人可怜到一处了。
  幸而沈幼漓懂点医术,上山采药给他治病,可有些药材瑜南不长,只能在药堂里买,沈幼漓只好采药材拿去卖,可换回的殷勤刚好
  沈幼漓没银子带他去医馆,只好扛着他上,往不要钱的寺庙去,那里常有善心坐诊的和尚,或许能舍些药材。
  可寺中和尚也束手无策:“管用的药材到底还是要去药堂里买的,之后修养要精细,不可饥一顿饱一顿,一年半载不能干重活……”
  沈幼漓沉默听着,点点头,背老春头下了山。
  半途天降大雨。
  老春头靠在她单薄瘦弱的肩头,二人宛如小舟飘摇在海浪之中,他期期艾艾地说:“这是老天爷可怜我,要我去给爹娘相聚了,丫头,你把我放下来吧。”
  沈幼漓沉默不语,咬着牙往前走。
  厚重的雨幕一重复一重,前路都难看清,她脚下不慎一个打滑,二人摔在了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二人倒在路边,形如乞丐。
  洛家去山寺礼佛的马车就在这时路过,沈幼漓见人车驾富贵,拦住去路,开口就朝人借车,借二百两银子治病。
  “夫人信我,我一定会还!”
  生死面前,什么机会都要试一下。
  可富人不是善人,怎么可能将二百两随手丢给路边的乞丐呢。
  结果洛家大夫人真答应的给她银子,只是要她嫁给自己的儿子。
  老春头听着这买卖蹊跷,寻常富户多得是良家女儿挑选,怎么也不会给自己的儿子娶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为妻,可大雨冲刷干净沈幼漓的脸,他又觉得,或许也情有可原。
  谁料小姑娘一身是胆,张口就敢要一万两白银才嫁,老春头差点背过气去。
  一万两白银!彼时的雍朝,四千两白银就能买个七品县令的缺,一万两白银那能在雍都捐个不大不小的官当了吧!
  他以为自己死定了,连坟地掘哪块都想好了。
  谁想到洛家大夫人竟然真答应了她。
  只要给洛家生下儿子,就给她一万两白银。
  老春头终得银钱救治,又从她这儿学了手艺,在义庄讨起营生,吃饭也不再是问题。
  十年一眨眼就过去了,之前的老仵作也死了,义庄里只剩下老春头。
  这儿人迹罕至,除了衙门捕快,只沈幼漓偶尔会来看看他。
  在她怀大女儿时,老春头还开玩笑自己算不算外爷。
  “算。”她笑着点头。
  “嘿!我是外爷了。”
  老春头念叨着,走到一边忙去,然后悄悄在角落里擦眼睛。
  只可惜两个孩子被洛家藏得好好的,沈幼漓始终没机会带出来给他见一见,老春头也不肯去洛家,说是怕给她丢人。
  毕竟是为了那一万两才生的,太亲近了,她应该也怕将来离开洛家的时候会舍不得。
  可时光倏忽,一晃七年过去了,四年前沈幼漓就收了那一万两,却迟迟没有提起离开,大概也歇了那层心思了吧。
  老春头想,孩子都在这儿,在瑜南也算有家了,就这么过下去也挺好。
  如今听她又突然提起阿兄,老春头好奇道:“又是你阿兄啊,到底还有什么他不会的?”
  从前上山采药的时候,沈幼漓也说是阿兄教她分辨草药的。
  提起自己的哥哥,沈幼漓声音很轻,整个人似陷在回忆里:
  “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是他不会的,读书、识字、验尸,他事事做得很好,我的一切本事都是他教我的,人人都夸赞他,都肯亲近他,对他寄予厚望,却没人喜欢我。
  只有阿兄肯我玩,他不嫌我笨,不嫌我孤僻,什么东西都慢慢地教我,可他十六岁就中了进士,授官之后变得很忙很忙,忙来忙去,就忙到了大理寺去……再也没空教我别的。”
  老春头还是头一次听她说得那么详细,他有些奇怪,谁家阿兄会教自己的妹妹这些,
  “你那哥哥现在呢?”他问。
  “死了。”
  说到此处,沈幼漓面容未见什么哀伤。
  “怎么死的?”
  她抿着唇不说话。
  老春头叹了一口气,是自己愚钝,要不是家里人都没了,她一个小姑娘怎么会流落到这来呢,问这个只徒惹伤心而已。
  “十六岁的进士,如此少年英才早逝,真是可惜了,若是还在,也能做你的依仗。”
  “依仗吗……”
  沈幼漓双眸没什么神采,只是仰头望着一气要把雨下尽的青灰天空。
  “这是我五个月来第一次出门,天就下雨了,他名字里恰好也有个‘雨’字,你说是不是他瞧见我出门,出来提醒我,该回去了?”
  老春头伸脖子:“回哪儿去,天上?你不想活了?”
  “……回他以前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