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修不成 第3节
  周氏还说会每月给她月例呢,真是捡到一门好生意!
  她不急着将一万两拿在手中,既然洛明瑢跑了,就怪不得她在洛家白吃白喝了。
  谁料洛家财大气粗,也不做赔本买卖,周氏干脆在洛明瑢出家的古刹半山腰建起一座别院,把沈幼漓打发到别院去住,以便亲近洛明瑢。
  她只嘱咐:没有怀孕不要下山。
  沈幼漓这才明白,这一万两不是这么容易挣的。
  头一遭,她扮作香客进了古寺,洛明瑢趺坐蒲团之上,念珠在指间拨动,似一条皈依正途的碧蛟。
  这一次相见,双方都认出彼此。
  沈幼漓将签筒跌落,两个人的手便碰到,视线也撞在一起。
  这一次,她并不冷漠,而是饶有兴致。
  沈幼漓也期盼从洛明瑢的眼神里看到点什么,惊讶可以,厌恶也可以,只要心念在动,总能让她找到缝隙来。
  她满腹算计,期盼找出洛明瑢的弱点,知道他的所思、所欲、所恨,才好对他下手。
  她太用心,凑得很近,只看得到那双冷青色的瞳仁上浓下淡,像深秋日出之前的寒天,空得连飞鸟都不经过。
  沈幼漓后知后觉,她撞上了一块啃不下的硬骨头。
  可为了洛家的香火,她的一万两,沈幼漓只能硬着头皮上。
  记忆逢此就变得混乱,比被追杀还让沈幼漓慌不择路。
  她只记得,自己无所不用其极地接近洛明瑢,百般纠缠,纵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魄力,沈幼漓也确实厌恶自己的做派。
  越明白洛明瑢是怎样向佛的一个人,沈幼漓越清楚自己手段下作。
  那些不算体面的记忆都与佛堂寺庙有关。
  与洛明瑢的头一遭,他不甚清醒,将她按在蒲团之上。
  僧衣盖住了石榴裙,肩背让烛火照出一片暖,沈幼漓掐住蒲团边缘的手用力到泛白,不让自己去阻止身后之人,一阵让她毛骨悚然的试探,而后——
  是难以想象的锐利辛辣,厉痛逼她仰起脖颈,逼出眼泪,像一株青竹被积雪压得弯到低无可低,而后崩断出无数竹丝扎进血肉里。
  这一点也不好受。
  原来斩岸堙溪,拓道开疆是这样一种滋味,痛得沈幼漓竟有一丝后悔,何必走到这一步。
  长明灯在眼前忽远忽近,沈幼漓始终睁着蓄泪的眼睛,死死望着。
  久而久之,她愈发恶心香烛纸钱的味道。
  一逢有孕,沈幼漓立刻跑下山去,生下了女儿釉儿。
  洛家对这个结果不满意,本以为解脱的她又回山中别院,日日再去叩感云寺山门,千方百计又怀上第二次,这回总算圆了洛家期盼。
  说来……她的任务已经完成,早该离开洛家。
  可几番孤月,屡变星霜,七年里太长,人心、牵绊都变得复杂,在四年前她就该离开,偏偏觉得自己还有时间,想着好歹陪釉儿丕儿长大……
  “施主。”
  守在山门的知客僧喊了一声。
  万千霏思拢回匣中,沈幼漓回神,问道:“讲经会如何了?”
  几年未上山,知客僧也早换了人。
  僧人合掌道:“女施主来晚了,讲经会怕是快结束了。”
  她满意地点点头。
  穿过四天王殿,从左侧回廊绕过大雄宝殿,左起第一间偏殿就是讲经堂,沈幼漓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在门口却被拦住。
  年轻和尚面容青涩:“住持正在里头讲经,为防惊扰其他香客,还请施主随贫僧悄悄进去。”
  “好。”
  沈幼漓随和尚在旁边经幡之后穿梭,并未引起任何注意。
  和尚一路伸头看去,为难道:“施主来得太迟,“
  “不必了,我就坐那吧。”她指了指周氏身侧的位置,那空位显然是留给她的。
  “那可不成,那是洛家的位置。”
  “都这个时辰了还空着,当是不会来人,你们出家之人不是讲究众生平等,怎么一个座儿还分高低贵贱?”
  “施主说笑了,不说寺里香火银子就是一大进项,就是官家都有僧录司衙门,哪里就能真不论出身,朱衣白衣杂坐,那会惹贵人生气的。”
  沈幼漓抱臂点头,“小师父说得甚是,信女拜服。”
  和尚讪讪,也不想管她:“有因必有果,施主是自己来迟,可见其心不诚,不如就站在这儿听吧。”
  说完就走了。
  看来禅月寺也不是人人都修行到家了……沈幼漓施施然走出经幡,坐在了周氏身边。
  她才刚坐下,质问就来了:“你怎么现在才来?”
  大姑子洛明香精心描画的眼睛总斜着看人,见沈幼漓姗姗来迟,比自己少受许多折磨,颇感不悦。
  沈幼漓敷衍道:“头疼,耽搁了。”
  而沈幼漓的婆婆,大夫人周氏只是看了她一眼,重新闭目礼佛。
  这在沈幼漓的意料之中,她这婆婆历来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物,知道她装病不肯来也懒得管,就算不来也不关她的事。
  总归生下丕儿之后,沈幼漓只要不闹事,爱怎么样怎么样,不值得她费半点心思。
  沈幼漓满不在乎,周氏也轻轻放下,洛明香翻了个白眼,暗自将账记下。
  “看到没,这遭郑王女儿也来了,就坐在最前边。”洛明香不知怎的,起了谈兴。
  沈幼漓看过去,目光扫过时有微微停顿。
  讲经台上正中间蒲团上坐着的是禅月寺的住持智圆禅师,其余弟子侍坐在一旁,县主在瑜南城这个地方地位超然,座次摆在最前边,旁边陪着郡守夫人。
  而与她相隔而坐僧人褒衣博带,宝相庄严,低垂的眉间不染半分尘俗之气。
  沈幼漓轻嗤一声,移开视线。
  洛明香开始喋喋不休:“这位县主是郑王的女儿,郑王本是节度使……不,原还不是节度使,只是河东手下牙军,若不是原节度使急病去世,又恰逢十七年前先帝被叛军围困凉州,郑王怎么有机会越过节度使亲子,临危受命救先帝圣驾,就这,勤王主力也不是他,而是拼死的朔方军,
  朔方军和叛军几乎同归于尽,河东军才赶到收拾残局,还厚颜迫先帝下旨封王,哼,捡漏捡得跟蝗虫投胎一般,不过封王是先帝之言,雍都的圣人根本不屑他那所谓的军功,封王就是打发郑王,这县主封得也是勉强,
  真是时运到了,挡也挡不住,这县主也是,派头真是越摆越大,都忘记自己是武夫女儿的时候了吧。”
  她不喜欢沈幼漓,但谈兴一起,哪还管旁边坐的是什么人,非把心里那点不平发泄出来。
  沈幼漓懒得接她的话,直腹诽这智圆禅师年纪真是大了,嘴巴也松,早该结束的讲经会被他拖拉得无比冗长。
  她一个哈欠还没打出来,一物流星一般被抛进殿中,滚到讲经台上。
  智圆禅师离得最近,待看清是什么,面色乍变,看向殿门处。
  第3章
  “是头颅!是一颗头颅!”
  如同一滴水滴入热油之中,人群一下沸腾起来,佛殿之中出现这种血腥之物,比寻常时候更加骇人。
  能坐在最前边听经的多是官宦夫人,这个距离让她们也看清了那飞来之物,有人尖叫,也有人吓晕了过去。
  “阿弥陀佛。”
  圆智禅师座下弟子异口同声,一句便是一次接引,渡冤魂往生,更助自己修行,勘破眼前生死,镇静以对。
  平头百姓修行不到家,那曾见此血腥,只顾四处逃窜,尚年轻的僧人们也左右互看,盼有个人出来带头,大家一起逃跑,什么修行,哪有性命重要。
  沈幼漓本昏昏欲睡,被一嗓子嚎醒,睁开眼就是一片黑漆漆的脑袋在攒动,很快变成排排大腚,遮死视线,条条人形抖动衣袖,推搡着朝殿门逃去,桌椅四倒。
  周氏和洛明香也惨白着脸,死死拉住彼此的手,前看后看,不知道往哪儿逃命是好。
  一片惊乱之中,有一僧人站了起来。
  这僧人一张玉面本就惊心动魄,气质竟更胜三分,恍惚是空谷寒月,飘摇兮清风入怀,让人生不出邪念,唯心驰神往之。
  众僧已是泥菩萨过河,唯见他步到台前,将那颗无辜枉死之人的头捧起,以袖拭去血污,阖上逝者双目,端端正正放在香案上。
  “南无阿弥多婆夜……”
  僧人合掌颂起往生咒,那遥不可及的距离感褪去,面目悲悯而慈和,在纷乱的大殿中静默成一株菩提。
  瑞昭县主的眼睛本就黏在他身上,如今正是挪不开。
  可与头颅飞进殿中的,还有一伙执刀的黑衣凶徒,他们现身将殿门守住,人流被阻滞在殿门,一个人也跑不出去。
  “今日谁都跑不了!”
  雄浑低沉的声音自殿门穿过人群,掷头的人已经现身。
  来者五官刚硬方正,眼下皮肉却耷拉着,眼珠浑浊没有一点亮光,足有九尺的身材站在最前边,一看就是杀人如麻之辈。
  这人显然是凶徒首领,手中几十斤的大刀染血,挥动时浑浑风声和铜环齐响,听得人毛骨悚然,能想象到斩断人头时有多干净利落。
  他环视讲经堂:“县主何在?”
  这句如阎王点名,瑞昭县主瞬间抖出一身冷汗,强自镇定下来,示意侍女挡子,想趁乱在护卫的掩护下悄悄退走。
  可她衣着本就引人注目,又怎能让侍女当场假扮自己,头领旁边的军师目如鹰隼,伸手一指:“就在上边!”
  见躲不开,瑞昭郡主忙唤:“护卫!护卫!”
  除了守殿门的人,其余凶徒朝讲经台而去,护卫拔剑抵挡,两方刀剑撞在一起,混战在讲经台周围,刀光剑影晃花人眼。
  香客们有的躲在经幡后面,有的瑟缩在椅子下,疯狂求佛祖保佑,万万不要把命丢在这里。
  “拿了她,别让郑王女儿跑了,取她头颅!祭奠漠林死去的上千弟兄!”
  有凶徒在高喊。
  听到这句,沈幼漓皱起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