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1章
  “我没有做过任何一件恶事,我心知肚明,但你感到难过、痛苦,是因为我——我为此而道歉,并且希望我永远也不会再为此而道歉。”
  神仙说完,便松开了苗云楼的手,一手牵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柄一样东西放在他手心里。
  “送你。”
  “……”
  苗云楼说不出来话。
  不是无话可说、无言以对,是从生理上说不出话。
  那一场从眼睛里四溢而出的大雪压着他的喉咙,盖住他的嘴唇,覆盖上他雪白的牙齿和血红的舌头,让他在江岸边的冷风中,沁出一层细汗。
  你明白?
  你明白什么了?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明白的?
  你怎么能在明白之前懵懵懂懂、对七情六欲一概不通,明白之后一口气说出那么多话、那么多……让我心脏一阵一阵发疼,跳到快爆炸的话?
  你怎么能,怎么能——
  “我,”苗云楼拼了命的扯开一线喉咙,紧紧抓着神仙的手不松,胸膛剧烈起伏,“我不——”
  “收下吧。”
  神仙的神色倒是很平静,低下头替他攥紧手心。
  “本来想把我的眼睛送给你,”他道,“可是江岸还有许多人等着我,他们需要我的眼睛,我不能拿他们的性命和你道歉。”
  “这个没关系。”
  神仙说道:“这个东西足够重要,却只有一个人能够‘需要’,不像眼睛,总要落在别人身上,也不像唇齿舌喉,总会吐出别人的事、别人的话。”
  “这个东西,旁人不会需要、也不能需要,”他道,“我想,虽然不知道你会不会需要,但从此以后,它也只有你了。”
  第524章 “今日方知我是我”
  苗云楼喉咙动了一下。
  【从此之后, 只有他一个】
  为什么要这么说?
  神仙的手还按在他的手上,他想要挣脱开来,想要把东西拿起来、还回去, 但他动不了。
  掌心被手指包裹起来, 里面的东西柔软而滚烫, 似乎仍然在呼吸, 一动一动的触碰着皮肤。
  这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会动会跳,会带着温暖滚烫的温度呼吸?什么东西足够重要,却不被需要?什么东西看不到别人、碰不到别人、讨论不到别人、却能容纳一个人的需要?
  “你不要这样,”苗云楼的手在发颤,他低着头,从喉口发出一声吞咽的声音,重复道, “你不要这样。”
  不要把心剖出来给我看。
  你是神仙,我是凡人, 我想要靠近你、想要触碰你,但我只想你顺心遂意,我不想让你从高台上下来,用如此惨烈的方式,回应我。
  我只想要你看着我。
  “不要给我,”苗云楼低声道, “我不要——这个。”
  苗云楼低着头,握着手心中跳动的东西, 把手往神仙身上伸去。
  手里的东西太重,他拿不动, 想要把东西还回去,神仙不接, 他却根本不敢松手,甚至不敢放松一丁点手指。
  神仙摇摇头,轻轻推开苗云楼的手:“你收下,记得随身携带。”
  “它跟着我走了很久的路,看了很久的地方,你带上它,无论去到哪里都有辟邪祟护肉身的作用。”
  他轻声解释道:“上次……你提前走了,我看到你身上有伤,但你不告诉我你去了哪里,我无法保护你,所以我想把这个东西给你带上,或许能让你少受点伤。”
  他说话的时候,甚至连半分神色波动都没有。
  就好像他送出去的不是一个重要的器官,而是什么钥匙扣、小手链,一切无关紧要、不伤大雅的物件。
  “……”
  苗云楼盯着神仙的眼睛,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声音,像是泣音,又似乎是笑了一声。
  好一句随身携带。
  好一个辟邪祟护肉身。
  “好一个慈悲为怀的神仙。”
  “为了让我少受一点伤,”他真的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垂眸低声道,“你要把心脏给我。”
  这话说的太轻,穿梭在窄巷中的江风一吹就消散了,不像是说给神仙听,倒更像是自言自语。
  “……”
  神仙雪色的眼瞳动了动,没有说话,神色一转,却看到了苗云楼被衣服布条包裹着的手。
  苗云楼身上的黑色短衫穿到现在,已经快变成黑色小背心了。
  上面的布条几乎都用来被他扯下来包扎了伤口,可是麻布做的衣服用来包扎伤口,止血或许能管点用,痛感却是翻了好几倍。
  苗云楼为了让自己不会时时刻刻疼到呲牙咧嘴,想了个绝妙的办法,用布条把手掌心捆的严严实实——血液流通不畅,痛感当然就少了。
  可那道伤口在主人无知无觉的时候,流淌出斑驳的血迹,透过乌黑布条,呈现出惊心动魄的血色。
  神仙一眨不眨的盯着那只手,神色几乎凝固在上面。
  “别看了,”苗云楼扯了扯嘴角,把手垂在身侧挡住,含糊道,“我自己不小心弄的。”
  “我知道。”
  神仙仍然凝视着他的手,眼神彷佛能穿过那层皮肉,直直的看进伤口里。
  “你总是不小心。”他道。
  苗云楼闻言心头一跳,倏地愣在原地。
  不是因为那句“总是不小心”,是他又一次,在神仙雪白的双眼中,看到了那一抹厌恶的冷色。
  ——和上一次与神仙面对面站着,他看到的神色一模一样。
  “哗啦!”
  恍然间,冷风呼啸着吹过,把棺材一般的黑屋子晃过眼前,女孩的话重新灌进脑海,苗云楼听到自己在说话:
  “你看她的眼神不是仇恨是什么?这样的神色,我在另一个人眼睛里也见过,他的眼神比雪还要冷、比冰还有寒,几乎是一种憎恨——那不是对我的失望与责难吗?那不是仇恨吗?”
  为什么——明明你会对我笑、会挡在我身前保护我,为什么你还会这么看着我?
  “或许是你看错了。”女孩回答道。
  “绝不可能,”苗云楼冷冷道,“我认得那是什么。”
  因为在他的从前的认识中,神仙绝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苗云楼缓缓道:“我的敌人,眼里闪过冷色,是想要我的命;我的朋友,不会对我冷眼相待,因为他们关心我,爱护我,以温暖的瞳孔面对我。”
  “而那个人,他同样关心我,爱护我,却用敌人的眼神看着我,这是为什么?”他质问道,“我曾经让他信任我,现在又让他失望了吗?”
  “朋友?”
  女孩歪了歪头,一手搂住病人的胳膊,摇头道:“他不是你的朋友。”
  你的朋友——我是说你遇见的那些朋友,他们消失,就像一只流浪猫忽然不见,你会担忧,会想念,等三五日它回来,你又能欢欣鼓舞,毫无芥蒂的将它拥入怀中。”
  “因为你对它本没有期待,”女孩拍了拍苗云楼的胸口,“你是你,它是它,它不属于你,你只会为遇见它而快乐,却不会因为失去它而难过。”
  “可是他不一样。”她摊开双手。
  “他的目光遍布每一粒尘埃,天是他的棉被,地是他的床铺,所有的人都是他目之所及的养物。你身为他的养物,却突然消失在他的视线中,让他的关心呵护全部落空,成为一片空白的茫茫雪原。”
  “当你重新出现,他当然会用那种憎恨、冷漠的目光看着你。家养的猫忽然一朝跑出门外,再也不见踪影——”
  女孩顿了一下,眉头拧起,面色微微有些痛苦,盯着苗云楼重重道:
  “岂非背叛?”
  苗云楼闻言心头重重一颤。
  “……”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么他恨我?”
  “不。”
  女孩回答道。
  她凝视着苗云楼的眼睛,神色仍然凝重,却闪烁起一丁点亮色,苗云楼和她对视了很久,才意识到那是怜悯。
  苗云楼特别想笑,他当时就笑了。
  你怜悯我做什么?
  我有什么好怜悯的?
  你自己的妹妹躺在病床上,半张脸趴着虫子,身体被铁签穿来穿去,你和她同住在这么一个棺材一样的黑屋子,你怎么会怜悯我?
  明明我比你——
  忽然,苗云楼顿住了。
  他比什么呢?他从来到这世上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恶意,他没有亲人,或许他有朋友,但他的朋友最好的朋友也不是他。
  他看到过毫无缘由的恶意,也感受过毫无缘由的善意,鱼贩杀他,因为鱼贩是恶人;尹晦明和神仙帮他,因为尹晦明是善人。
  恶人做恶事,善人做善事,这都是天经地义的,那么当然恶人看人总是存着憎恨,善人看人总是带着欣喜。
  可是恶人也有家人朋友,他们在外面再怎么横行霸道,看着家人的时候,那眼神一定也是欣喜的、善意的——而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