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这可不得了!死无全尸是多大的仇恨啊,更不用说把人一把火烧了。消息一传出去,连宁沁雪都惊动了,慌忙赶来想要劝阻褚元祯,生怕他一时冲动悔恨终身,将来连个祭奠的地儿都没有,那才是真正的难受。
  褚元祯异常镇定,似是下定了决心,没有出言解释,只是弯腰抱起蔺宁的尸体,一步一步地登上了火台子。
  大火烧了整整五个时辰,从日出三竿烧到了万籁俱静,无人敢打扰,也无人上前。褚元祯独自守着那把火,从天明守到了天黑,又从天黑坐到天明。他听见木枝烧的劈啪作响,眼神空洞的望着火舌,过往的回忆如跑马灯一般历历在目,那些记忆就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他仿佛要溺毙在这些回忆里了。
  蔺宁出现的那么突然,褚元祯都忘了自己是何时动心的,等他回过神来,内心早已沦陷。京都里人人说他沉迷男色,只有褚元祯自己知道,他沉迷的从来不是什么男色,他只是对一个人着迷,那人每次捧起自己的脸,目光里总有炽热的爱意,这种爱意让褚元祯甘愿堕落,甘愿成为一个被支配的奴役。
  可是那人不要他了。
  褚元祯回想起蔺宁临终说的话,蔺宁要他做个好皇帝,要他完成院试,蔺宁脑子里装着许多人许多事,却独独没有一句话是留给他的。
  这个人真的太残忍了,残忍到宁愿灰飞烟灭,也不愿意留个念想给自己。
  天空渐明,褚元祯站了起来,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连哀伤都看不到。
  成竹立在很远的后方,见褚元祯动了,赶紧走上前来,“陛下。”
  褚元祯回头看他,开口时声音沙哑:“内阁首辅蔺宁,道德博闻,靖共其位,复其太傅之位。念其劳绩,特赐谥号,文正。”
  “陛下。”成竹哭声难抑,“下葬之事……”
  “此事。”褚元祯缓缓闭上眼,“尊其遗愿,不葬,不祭。”
  第123章
  行刺蔺宁的是个六品官员, 他早年间贿赂唐之涣,把独子送进了国子监。如今蔺宁要推行“院试”,还要彻查此前靠着“买监”手段进入国子监的监生, 他的独子听说之后惶惶不可终日, 整理日去酒楼买醉, 竟是把自己喝死了。
  他痛失爱子, 几近疯魔,认定了是蔺宁害得他们父子阴阳两隔,那日前去蔺府行刺的杀手也是他雇的。行刺失败之后,他仍执迷不悟,这才在登基大典上铤而走险。
  得知蔺宁身死, 他当日便在牢里撞墙自尽了。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褚元祯不会善罢甘休, 但褚元祯却放过了那名官员的家眷,仅仅没收了他的宅邸以示惩戒, 还命朝中众人不许再提及此事。
  一切都很古怪。
  更令人感到不解的是,那把大火之后,褚元祯翌日正常上朝,言行举止与往常无异。
  礼部上书请求重办一次登基大典,被褚元祯驳回了, 转而说了八个字:新岁伊始, 万事皆新。
  不忍和哀痛已变成史官笔下的旧事, 新的篇章正缓缓开启。
  褚元祯于仲春伊始告祭天地, 继皇帝位,尊建定帝, 定当年为建定元年,立大社大稷于京都。
  转眼已是初夏,朝堂诸事恢复如常。官员们下朝之后私下议论, 都说皇帝是真正地放下了,毕竟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感情,这样的感情哪里作得了数?
  成竹从宫外拿了药回来,听到这般议论深深叹了口气。只有他知道,褚元祯自那日之后夜夜睁眼到天明,人都快耗空了,此事不敢让太医院知道,是颜伯在宫外配好了药,再由他逼着褚元祯喝下去,这才吊着一口气处理政事。
  殿中死寂。
  成竹端着汤药进来,褚元祯抬眼看他,沉默地接过药碗,一仰头喝尽了。
  “陛下……”成竹欲言又止。
  “今晚去宫外。”褚元祯打断他,“你去安排好。”
  “宫外”指的是蔺府。
  这些日子以来,成竹渐渐摸透了褚元祯的习惯,褚元祯在乾清宫里睡不着,但他也是肉体凡胎,怎能一夜夜枯熬着?实在撑不住的时候,褚元祯就会去蔺府住上一夜,躺在俩人曾经成婚的婚床上,只有在那张床上,褚元祯才睡得着。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奉天殿上装得滴水不漏,仿佛一个没有感情的帝王。
  成竹一直有个错觉,他觉得褚元祯吊着一口气,是因为还有事情没有完成。
  而这些事,桩桩件件,都关乎蔺宁。
  建定元年四月,革旧制,设院试;
  建定元年七月,赐内阁代皇帝批答章奏之权,称“票拟”,内阁首辅权同宰相;
  建定元年十月,接端王褚元倬二子入宫,授以经史、文学、骑射、武艺;
  ……
  建定二年元月,收褚氏载既为嗣,入东宫,立储君;
  建定二年八月,亲征漠北,历经月余,灭游牧政权,订城下之盟。
  ……
  褚元祯九月底结束亲征,返回京都。
  出征的这一个月,成竹一直跟在褚元祯左右,他也是这会儿才看明白的——褚元祯继位以来其实只做了一件事:他杀了自己,活成了蔺宁。代替蔺宁推行院试,提拔内阁,按照蔺宁说得那般,做一个好皇帝。
  如今游民大患已消,可保大洺百年太平,那自家这位死心眼的主子……成竹不敢往下想了。
  皇帝亲征归来,举国上下庆贺。褚元祯在谨身殿设宴庆祝,却在中途悄然退场,去了宁沁雪宫里,一呆就是个把时辰。
  成竹提心吊胆地守在外面,那殿里的火烛闪一下,他都要跳起来转一圈。
  子时三刻,褚元祯终于从宁沁雪宫里出来,年轻的帝王第一次舒展了眉心。
  成竹立刻迎上去,“陛下要去宫外吗?”
  “成竹。”褚元祯轻声叫住他,“你十岁出头便跟了我,至今已十年又五个月,我信任你,这件事情,非你不可。”
  成竹顿住了,这一刻不安爬满四肢百骸。
  却听褚元祯如释重负一般开口:“我太想他了,我想去见他。”
  浮生一梦,纵有功业千秋,难敌红尘一醉。
  成竹回过神来时已经不能自已,他俯身跪地,说道:“属下,遵旨。”
  《洺史·本纪》有载:同年九月,建定帝驾崩于乾清宫,身前留下遗诏,曰:自愿从宗室除名,身死不入皇陵,尸身以火焚之,后人无需祭奠。
  从此之后,史官秉笔直书,青史万行名姓,独独没了“褚元祯”三个字。
  *
  “据悉,连日暴雨导致山体土壤饱和,17日夜间突发山体滑坡并伴随泥石流,冲击附近村庄,造成多名村民被埋,救援工作仍在继续……”
  “……此次雨量达暴雨至大暴雨级别,暴雨冲刷下意外发现一座古代祭台,目前已有考古人员赶往现场,初步断定祭台距今约400年,尚不明确此祭台的具体用途。”
  烈火焚身的痛感还在,褚元祯睁开了眼睛。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日光穿透薄纱窗帘投进屋子,在雪白的墙上投下一圈光晕,打眼望去全是自己叫不上名字的物件,不仅叫不上来,甚至第一次见。
  褚元祯不知道这是哪儿,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活着,他低下头,恍然发现身上穿着一件蓝白条纹的服饰,服饰胸口的地方还有一行小字:xx大学第二附属医院。
  他瞪着那行小字看了一会儿,眉头拧成了个疙瘩——认识归认识,但是不理解。
  眼前这间屋子怪的很,泛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极了仵作身上的味道。褚元祯掀开身上的被褥准备下床,突然听到“咔嗒”一声,一个一身白衣的女子走了进来,女子看见褚元祯顿时眉飞眼笑,“哎呀你醒了!真叫王大夫说对了,这都好几天了,醒了就没事了,你的家属去打单子了,这就来,蔺先生——”
  蔺先生?蔺!
  褚元祯倏地抬起头。
  脚步声由远及近,片刻后,视线里出现了另一道身影。褚元祯保持着要起身的姿势,看着那道身影风一般冲过来,竟是一把将他抱住了,“子宁!”
  褚元祯后背僵硬,听着久违的“子宁”二字,缓缓扭头打量着眼前的人。这个人……当真是像极了蔺宁,像归像,却是他从未见过的样子,长发削去,穿的衣裳也是莫名其妙,从头到脚像是变了个人。
  “子宁?你怎么了?你说话啊!”那人抱着他,又看向身后的白衣女子,“他怎么了?”
  “可能是刚刚醒,您先别急。”白衣女子上前,“我去叫王大夫。”
  褚元祯怔愣半晌,虚虚地抬起胳膊,呢喃道:“不是梦?”
  “不是梦!当然不是梦!你看看我,我是蔺宁啊,你还记得吗?我们——我们结过亲。”
  话音戛然而止,白衣女子听到这儿,非常识趣地离开了。褚元祯逐渐回神,确定了这不是在做梦后,开始重新打量眼前的人,从眉骨,到眼睛,再到鼻梁、唇角,一寸寸的看,一寸寸的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