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褚元苒感受到来自身侧的目光,微微抬眸,冲着褚元祯偏头一笑,而后兄弟二人双双挪开了视线。
  “众卿已经看过内阁拟订的租佃条例了,不妨各自说说,何处满意,何处不满。”褚元恕端坐在龙椅上,似是无意地一指,“户部对土地之事最为熟悉,户部先说。”
  “下官以为,不可。”户部尚书谢逵上前一步,“下官……”
  “好,朕知道了。”褚元恕打断他,话锋一转,“兵部,你说。”
  兵部尚书祝广庭赶紧上前,“下官初读条例内容,尚有许多细节不明,但下官以为确有可行之处,切不可一棒打死。”
  李鸿潜被罢免后,兵部尚书的位置一度空缺,这个祝广庭是个新面孔,原是湖广地区的布政使,因治水有功才被提拔至中枢。褚元恕抬眸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继而点了礼部的人回话。
  礼部尚书伍子篱也持观望之态。
  紧接着是刑部、工部和吏部。刑部尚书曹德是褚元祯的人,工部尚书许绅与褚元祯亦有交集,二人默契地选择了中立,而吏部是褚元恕自太子时期便收之麾下的,此刻更是不好直接表明立场。
  “你们为官倒是圆滑,一个个的都懂得明哲保身,既然不敢直言进谏,朕要你们又有何用!”褚元恕站了起来,“其他人朕也不问了,却想问问两个手足兄弟,老四,你先说吧。”
  褚元苒先是一愣,继而抬起头来,微微笑了一下,“皇兄无须在意臣弟的意思,臣弟今日前来,不过是出门透气罢了。”
  他唤的是“皇兄”,也就没把自己放在臣子的位置上,又说自己是出来“透气”的,铁了心的不与任何一派扯上关系。换言之,褚元苒从头到尾就没打算参与这场口舌之争,他只是想坐山观虎斗。
  褚元恕也笑起来,“逍遥如四弟,如此甚好。”说罢看向另一侧,“老五,这种得罪人的话还需你来讲。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条例的内容你也看过了,依你之见,是否可行?”
  “臣弟觉得,可行。”褚元祯上前一步,按规矩行了一礼,又道:“只怕臣弟觉得可行,有人觉得不行。一田二主,便是地主和佃农共享一块土地,二者虽身份、地位各有悬殊,但在土地的使用上却并无差异,佃农甚至可以通过‘继承’的方式将土地传给后辈,这在历朝历代从未有过,世家中人怎会轻易点头?”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是把火引到了京都权贵的身上。
  王昰站了出来,“五殿下这般明嘲暗讽,怕是忘了自己的姓氏,我大洺素有五姓之说,褚、李、钱、墨、王,其中便是以燕云褚氏为首。暂且不说其余几家愿不愿意,便是五殿下来日授封藩王时,也肯在自己的封地上推行这土地变革之法吗?”
  “王大人此言有理。”墨宗迟紧随其后接过话茬,“三日前的早朝上,下官曾说,若是能拿出个让我等信服的租佃条例,莫说田地,就是铺子、家宅,我等也愿意倾囊倒箧。但是这份条例的内容委实可笑,世家的利益岂容一个言官定夺?恕我等不能接受!既然五殿下觉得可行,不妨为我等做个表率?”
  “当然可以。”褚元祯正色道:“那就请王大人和墨大人出点力,为本宫讨来封王诏令,只要诏令到手,本宫便动身离开京都,再不做这碍眼之人了。”
  “五弟,一码归一码,你想过那逍遥快活的日子,也得先问问朕放不放你走。”褚元恕出言打断了二人的对话,他再次环视一周,最后望向顾本青,“这份条例是内阁拟下的,而今朝中重臣对此多有不满,顾卿,你当如何?”
  顾本青站了出来,他今日还没发过一言,自上朝起就静静看着,将一张张虚伪做作的面孔尽收眼底,如今再听众人争执,只觉得这你来我往里皆是满满私欲。他垂着首,心也一点点凉下去。
  “重臣不满……”顾本青缓缓开口,“是不满地主和佃农可以平起平坐,不满属于他们的利益被生生分剥了去,不满这片广袤大地之上再无士族专权!当年褚氏四处征伐,是王氏散尽家财凑齐了军饷,大洺初建无人可用,是墨氏不拘一格纳白丁为才。彼时的五姓,也曾承诺与大洺百姓共生,不过数十载,五姓后人竟成了这般模样!你们顶着世家之名,却没有世家的担当,更没有自己祖辈的样子!当真是叫我这个外人看足了笑话!”
  “顾大人休要胡言!”许是被戳痛了,王昰面上浮现怒色,“我王氏……”
  “王大人!”顾本青厉声打断他,“老臣还没说完!史书有载‘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大洺的天终究不是五姓的天,不是士族门阀的天,而是千千万万百姓的天。今日殿上进谏,亦是为天下百姓请命,土地变革于民生有益,实乃益国利民之良策,重臣不满,属实无奈。内阁势微,我亦人轻,若是生谏不能,那便唯有死谏——”
  说时迟那时快,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顾本青已朝着一侧的盘龙柱撞去,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重响,他就那样倒在了众人眼前。
  血花迸溅。
  死寂之后是满堂惊呼,褚元恕惊得后退半步,差点跌倒在龙椅上,冠上的旒串挡住了视线,让他只能看到满眼殷红。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传太医”,褚元祯最先冲上去,把顾本青扶了起来。
  “五……殿下……”顾本青的声音几不可闻,“只能……到这了。”
  他整张脸上布满了血水,双眼已看不清东西,仰身望着遥不可及的庑殿顶,缓缓地抬起了手臂。
  “太医马上就到。”褚元祯抓住他的手。
  顾本青摇了摇头,他这一生不得志,大半辈子都隐于人后,唯有在最后一刻冲到了前面。文死谏,这是士大夫的光荣,他以一己之力把内阁抬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从此谁也不能说内阁中人都是无为的庸才。
  “告诉……太傅……”顾本青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我没负他。”
  第87章
  消息是褚元祯亲自带回来的, 他怕传信之人嘴拙,又担心蔺宁知道了难受,下了朝便匆匆赶回府里。
  蔺宁听完后一言不发, 向后慢慢地靠到了椅背上,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神, 问:“褚元恕怎么说?”
  “说……”褚元祯艰难地开口, “留中,再议。”
  “我就猜到会是如此,我猜到那些人一定会反对,我猜到褚元恕会犹豫不决,只是——”蔺宁忽然停了下来, 像是被什么卡到了。
  褚元祯紧张地望着他。他以为蔺宁听到顾本青死谏的消息会悲痛、会愤怒, 哪怕蔺宁因此闯到宫中大闹一场,他都会毫不犹豫地陪着, 但蔺宁表现得非常平静。
  “只是,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无论如何都要讨个说法。”蔺宁沉思半晌,复又开口,“杨儇那边如何?”
  “褚元恕命他返回富阳, 继续任县令一职。今日下朝后, 满祥将他请去了偏殿, 这应是褚元恕的意思。”褚元祯留意着蔺宁脸上的表情, 补充道:“你且放心,成竹在宫门口守着呢, 定然不会让他出事的。”
  蔺宁听了微微点头,转身朝向窗外。他沉默着一言不发,只留下半边侧脸给褚元祯。
  这一捱便到了晚上, 成竹带回消息,说杨儇又被留下了。
  府中的气氛低沉,蔺宁晚饭时没怎么吃东西,褚元祯亲自去小厨房蒸了蛋羹,回房间时发现人已经睡了。
  他把蛋羹放到桌上,转身灭了灯烛,轻手轻脚地上了床。俩人之间宽得还能再睡下一个人,蔺宁没有像往常那般四仰八叉地躺着,他面朝着墙,呼吸平稳,好像睡沉了。
  褚元祯全无睡意,他轻轻捻着手指,仿佛手上还沾着顾本青的血。
  顾本青!
  这个人怎么会蠢到以命相搏?!区区内阁首辅,不过只是个徒有虚名的五品官员,奉天殿上多得是三品以上的重臣,即便死谏又能怎样?世家会在乎一个言官的死活吗?世家只会嘲笑蝼蚁的不自量力。
  明日上朝,金砖上怕是连一块血迹都不会留下,京都里最不缺的便是人,内阁首辅这个位置早晚会有人顶上。
  简直是愚蠢至极!
  褚元祯无声地坐了起来,他突然觉得无法呼吸,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再一次尝到了无能为力的滋味,为什么总有人在自己眼前离去?
  他偏头看向蔺宁。
  蔺宁和平日里不大一样,他背对着褚元祯,褚元祯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微微拱起的后背,背上的布料不知何时被汗水濡湿了。
  褚元祯一愣,拿起枕边的帕子想要给他拭汗,俯身却瞧见一张满是泪水的脸。
  蔺宁在哭,泪水从他的眼角溢出,流向一侧,与汗水交织在一起,糊得他满头满脸都是,像是被泡在了水里。
  水深不见底,水底是想救却救不得的人。
  昏暗里蔺宁忽地抽搐起来,如溺水之人那般拼命挣扎,紧抿的唇一张一合,像呓语又像在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