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长渡 第91节
  谁曾想那侍卫竟陡然发难,一记闷棍竟朝他后脑劈下。他神思昏沉间攥紧拳头,后脑已渗出殷红血迹。
  那侍卫犹不肯罢休,抬脚狠踹他脊背,复又抡圆了棍棒重重朝他后背砸下。这一击带着雷霆之势,薛召容喉间腥甜上涌,“噗”地喷出一口鲜血,踉跄数步,却仍强撑着不肯倒下。
  薛廷衍轻笑:“好个铜皮铁骨,难怪你自幼拼了命地习武,原是为着给人当肉盾使的。可惜啊,任你练就金刚不坏之身,此刻不照样任我宰割?这世道,光会舞刀弄枪可活不长久。”
  “砰!”
  侍卫又是一棍下去,薛召容摇摇晃晃几下终是倒地。他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染血的手指颤巍巍地抬起,在虚空中艰难地够向眼前的人。
  她望着沈支言流着眼泪奋力挣扎的模样,忽觉眼前一黑,脑袋轰的一声炸响,紧接着她的面容在脑海里不断闪现。
  他闭上眼睛,甩了甩脑袋,再睁开眼,努力抬头看向眼前人儿,眼泪瞬间溢满了眼眶。
  是支言,她的妻子沈支言。
  他气若游丝地唤道:“支言......”
  支言!
  这一声“支言”辗转千回,浸着数月以来错失的光阴。
  沈支言闻声浑身剧震,泪珠断了线似的往下坠。那眼神,那语调,分明是她日思夜想的薛召容。
  她的薛召容回来了。
  多可笑啊,失忆这么久,竟叫这一顿棍棒生生打了回来。
  她望着地上血泊里挣扎的身影,那人连撑起身子的气力都没有了,青衣浸透暗红,触目惊心。
  她心口疼得发颤。
  薛廷衍见薛召容当真挣不起身,这才松开钳制,拽着沈支言踱至她跟前。锦靴重重碾上那只染血的手背,骨节在鞋底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俯身冷笑:“如何?这滋味可还受用?纵是死不了,也该去半条命了。倒是我小瞧了你这身硬骨头。”
  他掏出腰间匕首在薛召容脸上拍了拍:“不如再赏你一刀痛快?”
  薛召容唇齿间还溢着血,仍强撑着挤出话来:“你言而无信,放了支言……”
  薛廷衍大笑一声:“是放了呀,这不是教她好好站着么?”
  他手中刀尖突然抵住薛召容心口:“可谁说,要完完整整还给你?纵是还了,你当自己还能活着走出去?”
  他说着,骤然抬手,匕首直取薛召容心口。沈支言见状,猛地扑上前死死攥住他持刃的手腕,怒喊道:“薛廷衍,你卑鄙无耻,非要赶尽杀绝?”
  薛廷衍转头睨她,眼底尽是阴鸷,狠狠甩手竟未能挣脱,当即抬腿照她膝弯踹去。沈支言痛呼一声,踉跄着跌坐在地。
  薛召容见状目眦欲裂,染血的手一把抓住薛廷衍的脚踝,用尽全力将人拽倒。
  “放手。”薛廷衍摔倒在地,反手便将匕首狠狠插入薛召容手背。
  利刃穿透皮肉直没入砖缝,鲜血顿时顺着青砖纹路蜿蜒开来。薛召容闷哼一声,五指却仍如铁钳般纹丝不动。
  薛廷衍狞笑着翻身将他压住,握着匕首直取咽喉。薛召容咬牙侧首,头发被利刃削断一绺,反手拧住薛廷衍手腕,一个翻身将他压倒在地,在他脸上狠狠砸了几拳,他手中匕首也“哐当”掉落。
  “我看你还能撑多久。”薛廷衍喘着粗气,猛然用力,又将人按在身下,然后从靴筒抽出一柄短刃,“噗”的一声砍在了薛召容的手臂上。
  薛召容一阵吃痛,眼前阵阵发黑,臂上力道渐松,眼看那匕首就要当胸刺下,突然一个身影自屏风后面窜出,紧接着一把长剑深深刺进了薛廷衍的肩膀上。
  薛廷衍身形骤然僵住,缓缓回首,却见本该囚在内室的何苏玄,正握着剑柄立在身后。
  所以,是何苏玄刺了他一剑?
  薛廷衍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鲜血顺着脊背一阵蜿蜒。
  四周一阵衢静。
  被囚数月的何苏玄已是形销骨立,素白衣衫空荡荡挂在身上,衬得那张脸愈发惨白如鬼。他眸中燃着骇人的怒火,枯瘦的手死死握着剑柄。
  “你,竟敢……”薛廷衍唇边溢出鲜血,话未说完就被薛召容扑倒在地。
  薛召容拾起地上匕首,朝他胸口狠狠捅下数刀,他用尽了全身力气,刀刀入肉,血溅罗衣。
  薛廷衍躺在血泊中瞪大双眼,嘴角还噙着丝扭曲的笑。直至最后一刀落下,那笑意永远凝固在了逐渐灰败的脸颊上。
  殿内外一阵骚乱,小太监大喊一声:“太子……太子遇害了……”
  “薛召容。”沈支言连忙跑到薛召容跟前,还未来得及扶他起身,御林军已是冲了上来,接着一柄长剑直向她刺来。
  沈支言都未来得及躲避,只听“噗”的一声,她顿时僵住。
  “妹妹!”关键时刻,何苏玄纵身扑来,硬生生替她挡了这一剑。
  “表哥!”沈支言惊恐地凄喊一声,一把扑到他跟前。
  何苏玄倒在地上,素白衣衫顷刻间被鲜血浸透。沈支言颤抖着去捂那不断涌血的伤口,温热血流却仍从指缝间汩汩溢出。
  殿外杀声震天,薛召容带来的亲兵冲入大殿,顿时,整个太子殿刀光剑影,厮杀一片。
  不一会,接应的鹤川率领大批死士冲杀过来,刀光闪过间,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他找到薛召容,却见他浑身浴血,长剑拄地,犹自挡在沈支言与何苏玄身前。
  “走。”鹤川一把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想要背起。
  结果,薛召容却反手推开:“先救何苏玄......”
  他话音未落便呛出一口鲜血。
  鹤川皱眉,手中长剑格开飞来的流矢:“这时候还顾得上情敌?”
  “快去。”薛召容猛地将他推向血泊中的何苏玄。
  鹤川咬牙俯身,将奄奄一息的何苏玄打横抱起,回眸望见薛召容踉跄着挥剑开路的背影,连连叹气,一边骂着何苏玄,一边护着他们向殿外杀去。
  鹤川带来的死士很英勇,他们很快逃出了太子殿。
  皇帝闻丧赶来,接着宫中所有禁军顷刻而出,瞬间将整座皇宫围得水泄不通。
  待薛召容几人奔至宫门时,御林军已如黑云压境,挡住了所有去路。
  不多时,鹤川带来的死士尽数折损殆尽。
  “公子。”鹤川背着气若游丝的何苏玄,冲到薛召容身前,“带着这累赘,咱们今日都要折在这儿,扔了吧!”
  薛召容挡住杀来的一剑,回道:“是他助我杀了薛廷衍,还提支言挡了一剑,便是死,也要把尸体带出去,不能将他留在这皇宫里。”
  “当真?”鹤川不可置信,“倒是条汉子,配当你的情敌。”
  他将背上之人又往上托了托:“那今日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将他带出去。”
  刀光剑影间,四人且战且退,可是寡不敌众,他们很快被团团包围。
  就在沈支言以为今日必死无疑之时,忽闻城外传来震天动地的喊杀声,紧接着,无数火矢划破夜空,宫门也轰然巨响,被硬生生撞开。
  “是王爷!”鹤川惊喜道,“王爷杀来了。”
  王爷?
  沈支言又惊又喜地问:“王爷不是死了吗?我听说是被薛廷衍杀的。”
  鹤川回道:“王爷并没有死,那日宫变他将计就计逃过一劫。王爷原本筹谋万全,以薛廷衍为质,只待一举攻破皇城,便可定鼎乾坤。岂料薛廷衍掳走了您与何苏玄。王爷怕你们遇害,当即改了谋划,顾不得擒拿薛廷衍,只得佯装中计配合攻城。”
  “薛廷衍临阵倒戈,早在王爷预料之中。只是你们还在他手中,王爷为了保全你们,生生受了他两刀。”
  “幸而刀锋偏了三分,未伤要害。这些时日王爷暗中调兵遣将,就等着西域平定,江义沅率铁骑来援。届时两路大军合围,此战必胜。”
  鹤川说到此处,忽而低笑一声:“王爷先前寻到我,将这些年的事尽数相告,又设下计策,教我设法将公子从天牢救出。”
  他目光转向薛召容:“公子,如今真相大白,王爷确是您的生身父亲,当年悬梁自尽的也是您的亲生母亲。”
  薛召容闻言一愣,随即挡下一剑。此时的他神思尚自混沌,迷迷糊糊问道:“此话当真?我当真是......父亲的亲生儿子?”
  “千真万确。”沈支言紧紧攥着她的衣袖道,“王爷确是你的亲生父亲,其中多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会对你严苛至此。待事了,我们会将前因后果细细说与你听。”
  所以,他果然还是父亲的亲生儿子。
  只是,父亲为何那样待他呢?
  他听罢,喉间一哽,竟不知该悲该
  喜,只觉胸中翻涌如潮,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直至宫门轰然洞开,铁蹄震地,他抬眼望去,只见父亲一骑当先,率千军万马踏尘而来。
  他终是颤了颤唇,低低唤出一声:“……父亲。”
  薛亲王策马疾驰,很快找到了被困于乱军之中的儿子。他面色骤寒,长剑出鞘,领着亲卫如利刃般直插敌阵,硬生生撕开一条血路。
  待他杀至近前,翻身下马,明明灭灭的战火下,在看清儿子面容的刹那,眼眶倏地红了。
  薛召容望着他,唇瓣微动,却未说出话来。
  四周箭雨如蝗,杀声震天,容不得他们半分喘息。薛亲王挥剑格开流矢,沉声道:“江义沅正率兵驰援,待两军会合,此战可定。眼下我来断后,你们速速离开。”
  薛召容重重点头,心中稍安,头一次感受到被父亲保护的滋味。
  此时,皇城内外已是一片血海,宫墙尽染猩红,金砖玉阶皆成修罗场。这一战,已是生死存亡之搏。
  正厮杀间,皇帝领着禁军自太子殿杀来,他看到薛亲王后,顿时面如土色。
  此人竟然还活着,其麾下兵马骁勇,远胜预计,让他不由骇然。
  双方短兵相接,薛亲王护着他们几人且战且退,眼看就要冲出宫门,忽闻皇帝一声厉喝,宫墙之上骤然现出无数弓箭手,弦上利箭皆裹着火油,燃着幽幽蓝焰。与此同时,各处宫门轰然下落石门。
  那石门重若千钧,落下之后,纵有万钧之力也难以撼动。
  薛亲王眼见生路将绝,挥剑为众人劈开箭雨,疾步抢至门前。数名亲卫当即以血肉之躯抵住石门,却听得筋骨断裂之声不绝于耳。
  石门即将落下之时,薛亲王徒手去托,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他的十指关节尽数折断。不待众人回神,他已一把将沈支言推出门外,复又将背着何苏玄的鹤川推出。
  最后,他抓住薛召容时,薛召容却反手扣住他染血的手臂,以肩抵住石门:“父亲先走,孩儿来顶。”
  火光映照下,父子二人第一次这般近距离地看着对方。
  薛亲王望着儿子染血的面容,低笑一声:“傻孩子,有父亲在,岂有让你顶着的道理?这人生,本该是为父替你扛的。”
  这人生,本该是为父替你扛的。
  这一句,比肩上的石门还要沉重地掷在薛召容的心里。
  “父亲!”
  “快走。”薛亲王将整个脊背抵住下坠的石门,猛地推了薛召容一把,“好好活着。”
  他几乎用尽了毕生力气将儿子推出门外。
  接着“轰”的一声巨响,石门重重落下,硬生生把他砸在了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