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长渡 第67节
  他想了想:“不如……暂且推迟两月可好?你我相交多年,还望沈大人看在往日情分上,给本王几分薄面,也给他一个机会。”
  沈夫人闻言,终是忍不住了:“王爷膝下无女,自然体会不到为人父母的心焦。若薛家当真不愿结这门亲事,不如就此作罢,两家说开便是。倘若薛世子行事如此诡秘,连去向都不肯明言,我女儿嫁过去,又岂能安稳度日?”
  “王爷说的轻巧,推迟两月?可这两月里,我们连薛世子的面都未必见得着。您倒是说说,他究竟去做什么了?非要再等两个月不可?即便我们愿意等,可等来的会是什么?还能否等来一个完好无损的薛召容?”
  “咱们都是官场沉浮多年的人,今日索性把话挑明了说。谁不知道薛召容这些年都在为亲王府做什么?那孩子性子深沉,寡言少语,自幼就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大事小事您都差遣他,偏他又没娘亲疼着。”
  “如今好容易熬到能成家的年纪,遇上个知心人,眼瞧着就要有自己的小家了,可人却不知所踪了。”
  她越说越激动:“谁家舍得把闺女许给这样行踪不定的郎君?往后的日子还长着,我们沈家绝不会让女儿受这份委屈,眼下尚未成礼,退婚还来得及。”
  退婚?
  薛亲王闻言沉默良久,见沈家众人态度坚决,正不知如何转圜。忽听得门外侍从通传,说是薛廷衍求见。
  薛亲王出了房间,不多时便领着薛廷衍折返。
  薛亲王与薛廷衍甫一落座,父子二人面上便显出几分异色,看得沈家众人心头惴惴。
  片刻静默后,薛亲王忽而轻笑一声,语气陡然和缓下来:“此番廷衍能入主太师之位,于我们亲王府与太傅府皆是莫大的助益。这太师之位,原不是寻常人能坐得的。廷衍自幼便比召荣懂事许多,无论是才貌品性,样样出挑。当初定亲时,也是瞧着与沈姑娘极为相配。”
  “如今他既得太师之位,往后前程自是不可限量。莫说继承亲王府,便是更上一层也未可知。这般志向远见,连我这个做父亲的,都不得不叹服。”
  薛亲王突然捧自己的儿子,挺让人膈应的。
  他继续道:“若沈姑娘嫁过来,本王担保必不会亏待于她。既然召荣一时半刻回不来,这婚事......不妨稍作变通。”
  变通?意思是再换人?
  他话音甫落,满室寂然。
  此刻沈家众人算是看清了薛亲王的嘴脸,他竟想要李代桃僵,让薛廷衍顶替弟弟迎娶知言。当真是将他们沈家女儿当作可以随意置换的
  物件了。
  薛廷衍朝沈家二老深深一揖,唇角噙着温润笑意:“伯父伯母容禀,先前因小侄一时不慎,致使与言的婚约作罢。后经查证,那场火事竟是有人蓄意纵火,才害得小侄被困宫中。”
  他眸中泛起痛色,声音低沉:“彼时被困深宫,日夜难安。每思及与支言婚期将至,却不得相见,便是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他看向沈支言,眼中尽是诚挚:“她的一颦一笑,总在眼前挥之不去。廷衍自幼谨守礼法,从未与女子有过牵扯。那日初见她,便觉惊为天人。后来蒙两家结亲,更是喜不自胜,只道是三生有幸。”
  说到此处,他叹了口气:“岂料天意弄人,竟错过良缘。这些时日,每每思及,便是痛彻心……”
  “你闭嘴吧。”沈支言终是听不下去了。
  她起身对薛亲王道:“婚事照旧,即便薛召容不能亲至,我与他的婚礼也要如期举行。”
  她自袖中取出一方素笺递到薛亲王面前:“这是我的要求,上面写的每一条,王爷都必须答应。”
  第48章 第48章“小姐!迎亲的仪仗到府……
  沈支言毫不畏惧,直接用了“必须”二字。薛亲王眸色骤然一沉,目光掠过她紧攥的纸笺。
  “王爷。”她迎上那道凌厉的视线,“薛召容亦是您的骨血。可您偏心至此,便是外人都瞧得分明。纵是再偏宠,岂能拿儿女姻缘作儿戏?您贵为亲王,在朝堂是万人敬仰的贤王,在民间是百姓称颂的贤德,如何能这般轻贱他人婚姻,罔顾人伦?”
  “我知道,您此番派薛召容去的定是九死一生的险地。既为朝廷效力,本也无可指摘。可如今他生死未卜,您竟急着更易婚约……”
  她声音陡然一哽:“这世间,哪有为人父者会在儿子尸骨未寒时就说出这种话。除非不是亲生骨肉,否则臣女实在想不明白。”
  她说到此,心口一阵发堵,替薛召容委屈得厉害。前世今生,他都是这般处境,叫她如何不痛?
  话音落下,屋内静得骇人,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薛廷衍眉头紧蹙,冷声斥道:“沈姑娘,我们好言与你商议婚事,你怎敢如此无礼?你可知道眼前的是谁?这可是王爷!”
  “是王爷又如何?”沈支言冷笑一声,“难道因为是王爷,便能肆意妄为了吗?正因他是王爷,是万民表率,更该明事理、知进退,岂能做出这般凉薄之事?若连自己的骨肉都能如此狠心对待,那对旁人呢?对天下苍生呢?”
  薛廷衍见她仍是这般强硬姿态,眸色骤冷:“沈支言,你别不知好歹。”
  沈支言冷冷扫他一眼,眸中尽是讥诮:“你且闭嘴吧,这馊主意究竟是谁出的,你我心知肚明。”
  薛廷衍被她这般直白的话语刺得脸色发青,厉声道:“沈支言,你莫要欺人太甚,这桩婚事本就是我与你的婚约,后来被薛召容横插一脚,如今你倒怪起父亲来了?说的尽是些大逆不道的话。你这般没规没矩,还未过门就敢如此放肆。”
  “薛大公子。”沈贵临猛地站起身来,面色阴沉如水,“这婚事既已谈不拢,那便即刻作罢。莫说是大公子,便是二公子回来,这门亲事也再无转圜余地。若王爷觉得退婚有损颜面,非要问罪我沈家,那便尽管治罪。横竖在王爷眼里,我们不过是蝼蚁般的存在,高兴时赏个笑脸,不悦时便可随意打杀。但今日我沈某斗胆说一句,为人处世,总要留几分余地。若连家事都处置得如此不堪,又谈何为天下苍生谋福祉?”
  他说罢攥紧沈支言的手腕就要往外走,沈家众人纷纷起身相随。
  薛亲王见势不妙,急忙起身挽留:“太傅且慢,诸位莫要动怒,且坐下慢慢商议。”
  他面上堆起几分勉强的笑意:“方才确是本王思虑不周,一时情急才想着更换婚约,倒是忽略了沈姑娘的感受。”
  他轻叹了口气,语气放缓道:“太傅莫要动怒。廷衍这孩子也是一片痴心,又恐他弟弟......回不来,反倒辜负了沈姑娘,这才想着应下这门婚事。既然沈姑娘执意要等召容,那婚约便照旧。”
  横竖都到这个节骨眼上,若因这等事与太傅府闹僵,对谁都无益处。
  他说罢,接过沈支言那张纸笺,垂眸细看,只听沈支言道:“其一,我与召容的婚房需设在亲王府外,另赐府邸。眼下婚期在即,可暂居我太傅府陪嫁的别院。成婚后,王府不得干涉我们夫妇起居。”
  “其二,望王爷日后给予薛召容应有的尊重。凡有差遣,须得先问过他的意思,不可再如从前那般随意指派。”
  “其三,我不求王爷对他另眼相待,但求功过分明。属于薛召容的军功政绩,决不允许旁人冒领。这世道,原该是谁的本事谁得赏,若只会靠着父辈荫庇抢夺他人功劳,即便坐上高位,又能坐得了几时?”
  很显然她在讽刺薛廷衍。
  薛廷衍被她这番话说得脸上青白交加。
  沈支言继续道:“其四,东街那两处钱庄,还请王爷归还薛召容。听闻那原是王妃留下的产业。王妃生前共有四座钱庄,如今却尽数落在他人手中。”
  她抬眼直视薛亲王,声音陡然转沉:“至少该让王妃在天之灵知道,她的儿子不至于连母亲留下的体己都保不住。这世间做母亲的,总盼着孩儿能得些念想。”
  薛亲王握着纸笺,这四条要求,条条犀利。尤其是第一条,搬出亲王府。满京城谁人不知,他薛亲王最恨子女离心?他曾当着宗亲的面放话,纵是死,薛召容也得死在亲王府的屋檐下。
  虽先前薛召容出征西域前,他确实松口允诺过婚后可另立府邸,但那是要看他此番差事办得如何,更要由他这个父亲亲自安排。哪曾想这尚未过门的儿媳,竟敢当面提出这般要求。
  尤其是钱庄之事,人还未进门,就敢伸手要产业?
  薛亲王尚未发作,薛廷衍已按捺不住冷笑出声:“沈姑娘好大的口气!凭何要我父亲应你这些条件?那钱庄本就是我名下的产业,这些年我苦心经营,怎可随意让人。”
  沈支言连眼神都未给她一个,只定定望着薛亲王:“王爷是明白人。这些条件,换薛家满门清誉,不亏。”
  薛亲王深深凝视着眼前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子,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他原以为薛召容会钟情于温婉贤淑的闺秀,却不想竟选了这么个伶牙俐齿的姑娘。更令他意外的是,连沈太傅都不敢提的要求,她竟敢一口气列出四条。
  “沈姑娘。”薛亲王缓缓开口,声音里透着森然寒意,“莫不是觉得我亲王府太好相与?他们母亲去得早,是本王含辛茹苦将两个孩子拉扯大,如今到了成婚的年纪,倒要让你一个小丫头来教本王如何做父亲?”
  殿内气氛骤然凝滞,连侍立的仆从都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说起这个,沈支言想起那个走在刀口上满身是伤的人,眼眶倏地红了:“王爷说含辛茹苦将他养大?那您可知道,这些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没有母亲护着,没人疼没人懂,丧母后他最需要父亲关怀的时候,您可曾给过半分温情?小时候由着旁人作践也不曾为他撑腰,十几岁就被您派去执行那些要命的差事,哪次回来不是遍体鳞伤?最重那次昏迷三个月,连个端药的人都没有,而您这个做父亲的......”
  她喉头哽咽得厉害:“儿子都快死了,您就不曾心疼过吗?这般行事,叫人如何相信您是他的亲生父亲?”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您却把他当作刀剑般使唤。他也曾盼着能像寻常孩子那般,得父亲一句夸赞、半分疼惜。您待薛廷衍如珠如宝,待他却连府中下人都不如,叫人如何不疑心你们并非血亲?”
  “这些年他立的战功、攒的政绩,哪样不是被薛廷衍顶了名头去?王爷看着两个儿子这般不公,心里就当真痛快?若换作是您,辛苦挣来的前程要拱手让人,该是何等滋味?”
  她不禁苦笑:“我实在不明白,他究竟做错了什么,能让您厌弃至此。上回他从西域回来,头部重伤险些丧命,可曾见王爷过问半句?还有那位整日把兄弟情深挂在嘴边的兄长,可曾去瞧过一眼?”
  她说着说着,含在眼眶里的泪水落了下来:“没有利用价值时便弃如敝履,需要时又召之即来,你们究竟把他当什么?”
  这些日子积压的情绪在此刻决堤,让她骤然明白,原来薛召容早已在她心底扎根。起初或许是怜他处境艰难,敬他铮铮傲骨,觉得与这般人物共度余生也不算委屈。可如今才惊觉,哪是什么权衡利弊?分明是情根深种而不自知。
  她抬手抹去泪水,只觉心如刀绞,这些日子她几乎魔怔了一般,寻遍各处都寻不到人。或许,他真的回不来了。可即便如此,她也要为他争个公道。
  这份蚀骨之痛近日日夜折磨着她,多少个清晨,她望着院门出神,恍惚间总觉得下一刻就会看见他风尘仆仆的身影。
  他就像风雨中飘摇的野草,被命运反复摧折却仍倔强地挺直脊梁。
  前些日子那个噩梦始终萦绕在她的心头,梦里她凤冠霞帔站在喜堂上,红烛燃尽都等不来她的新郎。
  这二十多个日夜,她心里总揪着隐隐的不安。今日听薛亲王说要再将婚期推迟两月,她更是慌了。
  究竟是什么样的险境,要让他再涉险六十个日夜?她不敢细想,这两个月里他会不会受伤,会不会......再也回不来了?
  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滚落,她声音哽咽得几乎破碎:“或许在王爷眼里,这些都是理所应当。可你们永远不会明白,一个人在绝境里有多渴望得到半分温情。您可以不爱他,可至少......至少该给他应有的尊重。”
  “这些年他可曾违逆过您半句?您交代的差事,哪件他不是拼了命去完成?即便最后功劳都归了旁人,他可曾闹过?”
  “他这样咬牙硬撑着,不过是想求个家罢了。在他心里,这世上最亲的......不过是你们两位血脉至亲啊。”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重重砸在寂静的厅堂里。薛亲王面色微变,扶着桌角的手不自觉收紧,那双向来威严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
  沈支言泪眼朦胧,声音却愈发清晰:“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份家的温暖,一份最寻常的疼爱。在他单纯的心思里,从未想过这世道竟能凉薄至此。”
  她苦笑:“说来惭愧,从前我也曾漠视过他的真心。如今才懂得,将别人的赤诚捧到眼前却视而不见,该是多伤人的利刃。”
  “我虽未为人父母,却也明白何为承欢膝下。我父母待我与兄长,从来都是同等珍视。我原以为天下父母皆是如此,直到遇见薛召容,才知道世上竟有这般偏心的父亲。更没想到还有这等厚颜无耻的兄长,坐享其成却毫无愧色。”
  “今日既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臣女不怕王爷治罪,更不怕得罪谁。我现在只求他能平安归来。”
  “那日,他抱着大哥的孩子,问我往后想要几个孩子。我说都好,他说会尊重我的意思,因为他知道我们一定会做最公平的父母。”
  这声“公平”像把刀子,狠狠扎在薛亲王心口。
  “王爷可知,您这般待他,让他连为人子的尊严都没有了。希望在他还唤王爷一声父亲的时候,能给他留些体面。”
  “后日的婚礼,便是他回不来,便是只剩牌位,我也要嫁他。”
  话音落下,房间里寂静无声。
  或许,她与薛召容就像天上的参商二星,若强要相守,反倒要遭天谴,受尽世间苦楚。既然命数难改,倒不如拼死一搏。若真有来世,但求阎王爷开恩,莫要再叫薛召容投生在亲王府了。
  说完这些,她浑身气力仿佛被抽干,颓然垂首。衣袖早已被泪水浸透,单薄的肩头仍在不住地颤抖。
  这世上无人知晓,薛召容这一生,原是这样苦。好在如今,终究还有她沈支言,懂他的痛,怜他的苦,愿与他携手共度余生。
  屋内静了许久,终是母亲先动了步子,执了帕子轻轻替她拭泪。母亲虽不知她与薛召容之间究竟经历了什么,却也瞧得出,她一颗心早已系在了薛召容身上。
  母亲也落了泪,既为这不公的命数,亦为二人这份痴心。而他们做父母的何尝不希望他们有一个温暖的家。
  薛亲王一直默默无语,此刻无论说什么,都显得薄情寡义。
  人终究存着几分良知,末了,薛亲王终是沉沉叹了一声:“好,后日的婚礼照常。我会尽快让他回来与你成婚,若当真……赶不及,我也只能与你说一声抱歉。至于你提的那些条件,我会仔细考量。”
  “婚期在即,便依你所言,待大礼过后,暂住你所说之地。不过,若我召令,你们须即刻回府。早先我便与他说过,他生是血亲王府的人,死是血亲王府的鬼。此番破例允他出府,已是看在你的情面上。”
  “父亲。”薛廷衍急急唤了声,“旁的都可依他,唯独钱庄不可,那几处产业孩儿苦心经营多年,岂能轻易相让?”
  薛亲王沉声道:“府中钱庄本有四座,给他两座又何妨?况且,这些原就是你们母亲留下的产业,想来她也愿意分。”
  薛廷衍低笑一声:“如今父亲当真要认他这个儿子了。”
  他话一出口,自知失言。抬眸,只见父亲已经冷眼扫了过来:“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