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长渡 第35节
  这是什么伤?
  她闻言蹙起秀眉,正欲询问,却见他已抬手褪下衣衫。雪白中衣滑落,露出大片如玉的肌肤,隐约透着清冽的竹香与苦涩药气。
  锁骨处缠着素纱,而左心口处却不见他所说的伤痕,唯有肋下几道新伤,尚裹着纱布。
  她一时怔住,抬眸望去,正撞进他那双含春带露的眸子里。四目相对,他的目光渐渐变了意味,透着几分熟悉的侵略感。
  前世里,每当他想要她时,便是这般眼神。他的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灼热的气息在咫尺之间纠缠。
  她下意识往后退去,脊背却已抵在雕花门板上。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攥住他垂落的衣袖,喉间轻轻滚动:“岳名堂的火,是你放的?”
  她试图转移话题。
  初闻岳名堂走水时,她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只是不敢确信他竟会行此险招,如此稍有不慎,莫说他性命难保,便是整个亲王府都要跟着陪葬。
  他见她这般情态,反倒低笑一声,又俯低了身子。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畔,他望着她那双既惊且忧的眸子,轻声道:“对,是我放的,我要夺薛廷衍的权势,要在亲王府立足,要在朝堂培植势力。”
  这步棋虽险,但非走不可。
  沈支言未曾料到,他甫一出手便是这般狠绝的招数,心下不免惴惴:“此举若被皇家查证,便是杀头的大罪。虽说胜算颇大,可硬生生折断薛廷衍的羽翼,对亲王府亦是伤筋动骨。如今皇家正虎视眈眈欲除之而后快,这步当真太危险了。”
  他们如今步步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断头台上刺目的血光犹在眼前,他那双染血的手更教她肝胆俱裂。
  若能选,她宁愿他做个寻常布衣,平安终老。可这深宅朱门里,何曾给过他们选择的余地?
  薛召容知晓她的忧惧。前世牢狱之中,她眼睁睁看着他被铁链悬吊,烙铁加身,鞭笞之刑轮番而上。那时她扒着牢栏嘶喊,十指磨得鲜血淋漓,却只能跪地恸哭,一声声唤着他的名字,泪落如雨。
  行刑时他自己尚未痛昏,她却几度哭厥过去。他满身血污,形销骨立,反倒觉得身上痛楚不及心口万分之一。
  牢中暗无天日,他们却在那短短数日里,真正体会到了对方给予的温情。
  他受尽酷刑,人鬼难辨。而她被那无能为力的命数磋磨,眼中光华尽散,再不是从前那个水灵鲜活的姑娘。
  前世的他们皆历尽劫波,受尽苦楚。今生惟愿平安喜乐,度完一生。
  他凝望着她因紧张而咬得嫣红的唇瓣,不由又俯低了几分,温热的吐息拂过她耳畔:“这回你信我,定能破此困局,挣出这囚笼般的境地。待我闯出一番天地,求个平安人生,到时便搬出亲王府,置办间大宅院,方可安安稳稳地过活。”
  “平安”二字,最是寻常百姓唾手可得的福分。于薛昭容而言,却是两世求不得的奢望。莫说圆满,便是要触到那平凡二字的边儿,都需拼却半条性命去挣。
  她静静望着他眉宇间与往昔迥异的神采,知他此番是真正铁了心,要为自己搏个出路了。
  她眼底漾开春风:“薛召容,我知你才略过人,定能如愿,我也真心祝福你。”
  是真心祝福。
  她这话说得极轻,却似春风化雨,沁入肺腑。前世今生,她从未这般笃定地信过他、赞过他。
  此刻,他心尖化了,眼眶也在发热,喉间哽得发疼。原来得以信任,竟是这般滋味。
  他抬起手,掌心抵住她的手腕,将人轻轻压在门框上。低头凑近时,呼吸交缠,她偏过脸,却被他揽住后颈,整张脸按在自己胸膛上。
  他衣襟微敞,肌肤如玉生凉,她面颊贴上去的刹那,浑身如过电般战栗。耳畔那擂鼓似的心跳声,一声急过一声,震得她耳根发烫。
  她微微挣动,却被他锢得更紧。清冽的竹叶香混着苦涩药气萦绕鼻尖,恍惚间竟似重回了以前。
  四下寂静,唯闻彼此心跳声。
  她心尖发颤,又挣扎了几下,却反被扣得更紧,他一只手仍牢牢按着她的后脑,叫她无法挣脱。
  相贴的肌肤渐渐发烫,连带着她的脸颊也烧了起来,心口怦然,几乎要撞破胸膛,一时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犹记前世第二回同房时,亦是这般,他将她的脸按在胸前不容挣脱,任她如何推拒,都不放手。
  那回是因着初次在院中强要了她后,整整两月光景,她见了他便躲。他每每寻上门去,她都红着眼圈背过身不看他。
  那夜他似是吃醉了酒,臂上还带着伤,殷红血迹顺着指尖往下淌,却不管不顾地闯进她的院中。
  她正坐在石阶上出神,见他踉跄而来,慌忙起身就往屋里走。她走得急,身后的他追得更紧。
  她进屋方要阖上门扇,便被一只染血的手抵住了门框。她咬着唇使劲去推,却敌不过他力气大,竟被硬生生撞开了房门。
  “砰”地一声响,门扇在身后重重合上。她还未及躲闪,就被他一把扯进怀里。
  酒气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烫人的掌心牢牢箍住她的后腰,叫她动弹不得。
  他钳住她尖巧的下颌,眼底翻涌着暗色:“今日又听得一桩趣事,你那好表哥拿着你赠的玉佩在酒宴上炫耀,说你嫁入亲王府不过权宜之计,心里头仍装着他。”
  他染血的指腹碾过她微颤的唇瓣:“沈支言,我娶你那日就说过。你要体面,我给你体面。你要荣华,我许你荣华。可你连这点脸面都不肯给我留?外头传得那样难听,你竟还对他存有私情?”
  酒气混着血腥味萦绕在彼此之间,他忽然泄了力道,额头抵在她肩上:“上回是我混账,可你也疼疼我,我终究是个人,是会伤心的。我让你走你不走,既留在此处,便该知道自己的本分。你是我的妻,无论我如何要你,都是天经地义。”
  她瞧见他眼中竟噙着泪,成婚以来头一遭见他这般情状。
  她张口欲要解释,却被他狠狠封住了口。
  他将她抵在门扇上,手掌钳住她小巧的下颌,不容抗拒地掠夺着她的呼吸。她越是挣扎,他吻得越发凶狠,直至齿尖咬破柔嫩的唇瓣,尝到腥甜滋味也不肯罢休。
  她吃痛呜咽,泪珠滚落脸颊。他顺势将人打横抱起,素罗衣裳逶迤坠地,露出雪腻肩颈。
  “从今往后……”他在她耳畔咬牙低语,温热吐息烫得她战栗,“莫要再教我做那跳梁小丑。给我生一个孩子,有了孩子,你我便再不会生分,外头那些闲言碎语,自然也就消停了。”
  她慌乱推拒,拳头捶在他胸膛上,却撼动不了半分。他扣着她的腰肢,从门边一路吻到案前,将她抵在桌沿,一手托住她纤细的腰身,一手捧着她的脸,吻得又凶又急。
  湿热的唇从她颤动的眼睫,辗转到嫣红的唇瓣,再顺着颈侧一路向下,惹得她浑身酥软,呜咽着求饶:
  “放、放开……”
  可渐渐地,她的挣扎弱了下去,竟不自觉地回应起来。
  他察觉她的软化,动作也缓了下来,指腹摩挲着她泛红的脸颊,嗓音低哑道:“别怕……我这回不那么疯了。”
  她眼尾泛着潮红,没再推拒。
  他察觉到她的回应,虽不知是情动还是被迫沉沦,却仍忍不住收紧臂弯,将她搂得更紧。唇齿交缠间,他觉出她主动攀上他的肩颈,生涩地回吻着他。
  他将她抵在桌案上,衣带散落,露出雪白肌肤。长指顺着她光滑的脊背游移,从纤细的颈项一路向下,唇舌流连之处,皆激起她阵阵战栗。
  她坐在桌上难耐地向后倾身,满头乌丝垂落案头。他半跪于地,俯首贴近她,嘴唇触上时,惹得她浑身轻颤,双手推着他的脑袋,低低唤他:“薛召容,这里,别……”
  待她被撩拨得再难自持,终于轻咬嘴唇,颤声吐出一个字:“来。”
  来。
  这一声如春冰乍破,叫他心头震颤。起身将她拥入怀中,仿佛终于叩开了她紧闭的心门,再不肯松开她分毫。
  一种难抑的激动情绪,让她失去了理智,一边抗拒,一边纠缠,一边喜欢。
  他捧着她的小脸深深吻下,这一次与院中那回的强迫截然不同。他不再那般凶狠,她亦不似先前抗拒,二人竟在这般亲密中尝到了从未有过的欢愉。
  虽都未言语,却分明觉出彼此的情动,两具身躯如干柴烈火,愈燃愈炽,竟是头一回尝到了真正的云雨之欢。
  那次很久,久到她记不得时间,久到她瘫软在他怀中睡去。醒来时,他还搂得她那么那么紧。
  自那日后,她本以为二人之间能稍见缓和,可他却越发贪心起来。他不仅要她的身子,更要她的心,要她完完全全、毫无保留地交付出真心。
  他索求得那样急切,仿佛恨不得立时将她整个人、整颗心都攥在掌中。可她终究是心里装着旁人嫁过去的,纵使渐生情愫,又怎能立时将前尘尽忘?总该容她慢慢放下,再一步步走近他才是。
  然而他的处境愈发艰难,不是被父亲打骂责罚,便是数日不见人影。偶有相见之时,又常因她那位表哥争执不休。
  纵使红绡帐里几度缠绵,两颗心却始终隔着一层纱。
  此刻这般被他强索的熟悉滋味,叫她心头惊惶。她素来觉得,唯有两情相悦时,无论是执手相伴还是枕席之欢,方能真正熨帖。
  若只是这般摇摇欲坠的情分,她实在不愿再尝那爱恨交织的苦楚。
  情之一字,原该水到渠成,待春水漫过堤岸,芳心自然浸润。何必要强求硬取,反倒失了真心?
  她心头慌乱,手抵在他胸膛上拼命推拒,却被他臂膀牢牢禁锢。他偏首将唇贴在她耳畔,灼热气息拂过耳垂,激起一阵酥麻。
  二人身形悬殊,她那点微末力气,在他面前毫无用处。
  他素来强势,前世那得不到便要强占的性子,她最是清楚。今生无论如何,总该先在情字上留些余地。
  这般强求来的情意,纵使能开出花来,终究带着折枝的痛楚,非她所愿。
  “薛召容......”她温声轻唤,指尖抵在他胸前,声音里带着几分恳求,“你先别这样。如今你大哥获罪,皇家降罚在即,这婚事自然要耽搁。这些时日,我自会与父亲商议退婚之事。待我恢复自由身,若那时你还想邀我看烟花,我必与你同往。可眼下,亲王府正值多事之秋,王爷尚在气头上,你前日又与薛廷衍动手,若薛廷衍疑心此事与你有关,可就麻烦了。”
  “这段时日你须得万分谨慎。虽说那是你兄长,可若真闹到兄弟阋墙、对簿公堂的地步,只怕整个亲王府都要遭殃。皇上正愁寻不着由头处置你们,岂不正好给了他可乘之机?”
  这个时候她还能如此清醒地说出这些话,他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她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波光潋滟,似嗔似恼地睨着他:“我说的这些,你可都记在心上?若是听明白了,就快去办正事。”
  可眼下,她唇边传来的幽香让他心神俱醉,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正事不正事。
  她见他不语,蹙眉在他胸膛上狠狠掐了一把:“你听到没有?”
  她这一掐,他吃痛闷哼一声,这才松开手。
  她忙理了理微乱的衣袖,道:“你该回去了,若是在此耽搁太久,难免惹人生疑。我与义沅姐姐若查到什么线索,自会告知于你。至于我大哥二哥那边,我也会提醒他们多加小心。这段时日怕是不太平,你自己也要当心。”
  她话音落下,见他仍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微微侧过脸,继续道:“若你需要我父亲相助,尽管直言。他在庐州有个堂侄儿,颇有才干,年纪轻轻便做了知州。你若得空,不妨去拜访一二,或许对你有所裨益。”
  她深知他孤身一人难成大事,需得有人相助,更要结交些真心相待的盟友。
  他见她这般处处为自己筹谋,心里暖暖的,连带着胸腔都微微发烫。好似两人之间似有无形的丝线,正将两颗心悄然拉近。
  他望着她,郑重点头道:“我都记下了,定会妥善安排。那日让伯父伯母忧心,改日我必当登门致歉。”
  他指的打人那日。
  沈支言轻“嗯”一声,转身欲走,手指刚触及门扉,忽觉袖口一紧,回眸便见他从怀中取出一颗糖果,抓起她的手,放在掌心里。
  “听人说,心里不痛快时吃些甜的便好了。”他声音温和,眼底漾着细碎的光,“吃了它,你这一整日心里都是甜的。”
  甜的。
  她望着掌心里那颗小小的糖果,眼波微动,再抬眼时眼角已是湿润,唇边也噙了笑。
  她点着头,将糖果轻轻攥在掌心,对他道:“你也是。”
  以前太苦了,是该尝一些甜的了。
  他也点了点头,那双眼睛又在春光里化开了。
  他与她道了别,出了太傅府,先修书一封命人快马送往庐州,然后又转向外祖家宅邸。
  当年母亲病逝后,外祖家在朝中的势力便如秋叶凋零。纵有父亲暗中周旋,终究抵不过天子雷霆手段。不过三载光景,外祖父与两位舅父的官职尽数被褫夺,显赫一时的家族就此没落。
  如今外祖一家早已远离朝堂,在城西巷陌过着布衣蔬食的日子。
  当年云家在朝中是何等显赫,外祖云老太爷更是助先帝开国的肱股之臣。谁曾想母亲离世那年,偌大的云家倏然倾颓,任凭父亲与众朝臣如何求情,终究难逃帝王雷霆之怒。
  这些年来,云家被皇室打压得喘不过气,如今只得偏居城西一隅,门庭冷落。
  所幸云家子弟倒也看得开。大舅举家迁往北境,舅母的父亲是北境的知县,在当地颇有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