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阎止心中巨震,闻言不由肃容,半晌才开口问:“先废太子倒台之后,家产尽数查抄。东甘盐井何以至今?”
  章阅霜慢慢叹了口气:“皇上登基之后,见东甘盐井收益极好,便收为兖州府衙所有,每年获利无数。包括你我所居这座驿馆,之前也是先废太子当年的行宫。世子难道没觉得此处异常精美华丽,与兖州其他各处格外不同吗?”
  屋里只有茶水在炉子上滚沸的轻响,白烟徐徐袅娜而上。隔着氤氲的水雾,阎止停顿许久却问:“先废太子当年留下的亲信,如今依然在兖州,是吗?”
  “他叫路骁,”章阅霜垂下眼睛道,“世子应该还记得这个名字吧。”
  阎止沉默无言,他自然记得清楚,崔时沭上书所告之中,涉百姓兖州士兵冲突一事,路骁赫然头名在列。其人名不见经传,即便在当年先废太子煊赫之时,也没有什么权势,想来京中包括崔时沭在内,都还没想到这一层。
  但要是等杨淮英把这件事情告到御前,就是他们两人被强行召回京中之日。他之所以有恃无恐,原因竟在于此。
  阎止问:“章大人与路骁,看来颇有渊源?”月色之下,章阅霜垂首默认,没有再说一句话。
  次日午后,阎止两人进了东甘盐井的大门。官井比郑榷的小作坊要正规得多,整体也大上不少。前行路的两侧地上都晒着成堆的盐,穿行期间如同走在雪坡上,远远看上去白茫茫一片,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贾守谦跟在后面,一路上为百姓与士兵冲突之事赔着好话,拿场面话搪塞着,见阎止始终不回应,便讪讪地住嘴了。
  路骁被喊来时刚从盐井深处上来。井下炎热,他一身利落的短打,身上头上各处都还带着碱渍。他如今在东甘盐井上看场,吃住都在这里从不离开。他年纪约莫有五十开外,大概是常年劳累之故,看着比常人更显老,一张脸几乎晒成了黑色,皱纹干巴着停在脸上,嘴里不停地嚼着烟叶子,神色不耐之外,还隐约透着一阵敌意。
  他的目光在章阅霜身上飞快一停,而后看向贾守谦问:“贾大人什么事?井中作业不能停,你们最好长话短说。”
  贾守谦仍旧是一副笑脸,絮絮叨叨地扯着两人介绍,来回净是一样的车轱辘话。阎止打断他,转而问道:“路老板是井中的老人了,东甘盐井是官井,一向安宁,又没有私井被关停的风险,怎么就起了冲突呢?”
  “误会,”路骁卷了一把烟叶子叼在嘴里,含糊地问道,“不介意吧?”
  阎止示意他继续,路骁又说:“府衙督着工人干活儿,跟牙齿碰嘴皮子一样,哪儿有磕磕碰碰的时候,误会也是常有。崔时沭对东甘盐井意见大,就喜欢小题大做,有事没事就给我们下点绊子,井上的人都习惯了。他有他的那一套说辞,可是总不能关了盐井,人人都不吃饭了吧。兖州不交税,京城里吃什么,你们又吃什么?”
  “看来路老板对崔大人意见不小啊,”阎止看着他,“既然说到这儿了,你认识郑榷吗?”
  “都是在兖州长大的,谁不知道谁呢?”路骁含含糊糊地说,“他把崔时沭杀了也不奇怪,郑榷这个人小心眼,又红眼病,看谁都爱计较。我早就说过,他迟早要闯个大祸出来。”
  “只是爱计较这么简单吗,他……”阎止的话还没有说完,几人忽听头顶轰隆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当空炸开。整个洞中剧烈地摇晃起来,地面也跟着震了几震,远处接连传来崩塌之声,像蒙在鼓里的闷雷。
  “贾大人!”几名工人从远处跑来,“洞里放炸药炸塌了一块,有人埋进去了,工头喊您去看看呢!”
  贾守谦闻言吓得脸色发白,急匆匆跟着人走了。见人跑的没影了,路骁轻轻地松了一口气,掏出烟袋锅子狠狠咂摸两口,斜眼看着阎止:“当着我的面炸我的井,你胆子可真够大的。在外面是世子还是御史台我不管,弄坏了我的东甘盐井,谁也别想站着出去。”
  “不会有人埋在底下的,我有分寸。”阎止好整以暇地说,“贾大人走了,路老板可以说实话了。这场冲突死了五十多个人,也是如崔时沭、郑榷一般,从小一起长大的熟人,都被杨淮英轻描淡写地压下去了,其中与您同生共死的又有多少人?费了这么大力气闹出些动静来,就被这么一笔勾销了,你甘心吗?”
  路骁抽着烟袋锅子,却看向章阅霜问:“这是你同他说的?你真是什么都往外说!”
  章阅霜丝毫不怕他,神色里满是讽刺,反唇相讥道:“造孽的不是我,被困在这儿的人更不是我,我有什么不能说的?”
  路骁深吸了口气,看起来并不打算和他吵,又听阎止问:“你在此守了这么些年,着人闹事是要为先废太子鸣不平?”
  “都死了那么多年了,谁有功夫为他不平,”路骁嗤笑一声,将烟袋夹在嘴角用力抽了一口,眼睛却跟着亮了起来,“东甘是他开的不假,可出活儿出力的都是我们。当年兖州收了东甘盐井,就是纯粹的强取豪夺。京城的牌局轮流转,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我们这些人毕生心血付之东流。这口井是我开的,应该同我一起姓路。而不是日日夜夜叼着个烟袋锅,做这档子看人的差事。假若你我易地而处,换你被困在这儿二十多年,你能不能甘心?”
  阎止问道:“查封先废太子之后,是衡国公来兖州督办移交盐井之事。当年商议只是将盐井挂在府衙名下,但多出力者仍可多得利,并不是今天的局面。”
  “我知道你是谁,你小时候我见过你,”路骁忽然笑了笑,眼睛里露出一点怀念,“这么多年了,衡国公的死你怎么知道与东甘盐井没有关系呢?皇上是个十足冷酷的人,对兄弟是这样,对臣子就更不在话下。先废太子死了就要立个新靶子起来,否则朝堂之上他绝不能放心。这么多年,他始终疑心着国公呢。”
  阎止道:“现在还没到论往事的时候,路老板不必急着感慨。杨淮英一日不倒台,你就拿不回你想要的东西,东甘盐井日日夜夜都要属于别人。我问你,近日来井中是否有异常?”
  路骁听罢一垂眼睛,沉默着不作声。阎止从袖中掏出装着粮食的小布袋,倒出一些黄米放在手里:“这样的细米,路老板见过吗?”
  路骁依旧低着头不说话,三人之间一时僵持住了。阎止将黄米倒回袋子里,掸了掸手道:“路老板不记得现在的事情,过去的事总要明白。我还是那句话,杨在一日,兖州就被困一日。你经过当年的先废太子倒台的腥风血雨,应当知道轻重。告诉我,田高明曾经来过井中吗?”
  “来过。”路骁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四五年前的事了,自他来后不久,便时不时有人往井中送这种米。”
  三人在东甘盐井待了一下午,往回走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京中御史台有信传来,说是有急事,章阅霜先一步回了府衙。
  夜里渐渐地起了风,东甘盐井地偏,周围跟着冷下来。阎止围着狐裘上了马车,坐下拨开窗帘向外面看了看,让霍白瑜去传话,要带贾守谦一程。
  没过多久,贾守谦急匆匆地跑出来,头上脸上都是汗,显然是忙的焦头烂额,连挂笑脸也顾不上了,拱了拱手道:“小的这边还有些事没忙完,一时半会回不去,就不打扰殿下了。殿下到了驿馆还请派人传个信,杨大人也好放心。”
  阎止靠着座上的软垫,伸手扶着窗前的帘子,由上至下地看过去。月色皎洁而朦胧,从贾守谦的角度望过去,他大半张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楚,只露出一点苍白削瘦的下颌。
  “听闻东甘盐井平日里并不归贾大人管,怎么陪同我来了一趟,反而忙得脱不开身了。”阎止声音平淡,却无端透着点寒气。贾守谦微微低头没敢说话,余光却见那马车的帘子放下了,又听声音从中传出来:“盐井事无巨细,即便赶工加点也忙不完。贾大人今夜稍待,上车吧。”
  东甘盐井四周荒芜寂静,马车压过官道辚辚而行,周遭只有这一点声音。贾守谦上了车后便一言不发,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放在膝上,脊背弓似的绷直了,身子贴着轿厢壁一动也不敢动。
  阎止斟了杯茶放到他面前,笑道:“兖州治安一向安定,从未听说过有山匪生乱。更何况这里离城中并不远,要不了多久就到了,贾大人怎么紧张成这个样子。难道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殿下哪里的话……”贾守谦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勉强挤出一个笑道,“估计是在井里热着了,出……出虚汗吧。”
  “那就好,”阎止啜了口茶停了停,忽而问道,“贾大人是哪里人,何时来的兖州?”
  “我是梅州人,十……十五年前来的,从主簿开始历任,直到今天,”贾守谦越说越是发抖,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滑,滴在膝盖上,却抬起头来看向对面,“世子殿下……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