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他伤势稍好些的时候,便去北大关巡视了一趟。北关外这几天由傅行州管着,战事告捷,手下难免放的宽了些。
  傅行川一到,营中马上噤若寒蝉,众人纷纷闭起闲聊的嘴,一个个老老实实地站在中堂里汇报。校场的训练声从早喊到晚,无论什么时候看都是整齐划一,绝无二致。
  徐俪山趁着汇报的间隙和高炀开小差:“哎,我说,这大营里有半年多没这么勤快了吧?”
  高炀目不斜视,不动如松:“快闭嘴吧,你可别拉着我挨罚。”
  两人说着,傅行川不知怎么一眼扫过来。徐俪山只觉得颈后嗖嗖地生凉风,脊背长筋似的立直了。
  以往北大关由傅行州驻守,傅行川很少过来。但傅帅名声在外,西北军中没人不慑于他的威严,个个紧张的要命。
  傅行州见众人拘束得快上了房,也担心傅行川伤势反复,终于是以各种理由把他劝了回去。又时常拿些耗时间的军务过去请教,顺便再和他说说话,总算把两边都安定了下来。
  此时,傅行川单肘支在圈椅的扶手上,大略一扫手中的奏报,放回桌上。
  “去发吧。”他道,“这次伤亡不少,你注意多去安抚关注,不要军中滋事。”
  傅行州应下,想了想又问道:“话说到这儿,大哥,你们这回怎么会被珈乌扣住呢?”
  傅行川靠在椅背上,说起来仍然面色不豫:“我带人离开北大关后,一路追击到白象坪,在那里发现了珈乌的踪迹。我带人往深处追,但山间不知为何起了一种红雾,让人双目刺痛,又什么也听不见。我们整整一队人,就是这么被困住的。”
  “红雾?”傅行州听着心下疑惑,“但我闯入羯人大营时怎么没见到?”
  “我还想要问你。”傅行川又道,“珈乌入谷时也另带了一队轻骑兵,速度和战力都在我们之上。你可见到了吗?”
  “没有。我带人闯入时,羯人大营兵力有余,但布置却松散的很。”傅行州道,“我始终疑心他们是否另有布局,但到现在并未查出什么。珈乌已经在我们手里,我们也不必太过担心吧。”
  “还是要小心为上。”傅行川又去看其余的奏报,“北大关外未必是荒漠一片,你既已上了心,不可功亏一篑。”
  “我知道。”
  傅行州将此事放下不提,又问道:“大哥,之前珈乌说给你下了毒,你觉得身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这话你问过很多次了。”傅行川手下批着奏报,抬头看了他一眼,“我没什么。这话不过是珈乌为激你编出来扯谎的,不必这样担心。”
  半月以来,傅行州换了好几个军医前来诊治,都说傅行川身上没有中毒。傅行州始终心存疑虑。他有天晚上好容易得了空,去找阎止闲坐时便提起此事。
  阎止当时正在煎一盏茶。茶汤青绿,幽幽的清香漫在两人中间,清亮祛燥,让人心生宁静。
  他听完傅行州的话,将手中的翻勺靠在茶炉边,抬起头道:“既然无毒,疑点就在珈乌身上。他当时若不说给傅帅下了毒,不就不会被抓住了吗?怎么还会有人傻到自投罗网呢?”
  傅行州想了想,心下一惊:“你是说,珈乌是故意的?”
  阎止点点头:“我后来才想到这一点。珈乌言语前后矛盾,我猜想唯一的目的是想借这个机会混进北大关里。关外重兵陈列,他打不过,被抓进来也是进来。”
  傅行州道:“军中严防死守,他接触不到任何人,进来了能做什么?”
  “这就难说了。”阎止给两人斟上茶,“战报折子已经送上去。羯人与朝廷对峙数十年,第一次抓了个人进来,还是个皇子,不知道京城要如何裁决。但是你想,像珈乌这样的人到了京城,怎么会善罢甘休呢。”
  傅行州正想着,却听身后下人来报,说阎都尉来了。他不由回过头去,只见一角灰色的衣袍绕过屏风,走进屋来。
  傅行川抬头看见来人,便招手免了他的礼:“阎都尉,过来坐吧。”
  数日之前,傅行川刚刚恢复不久,便提出要见阎止。傅行州心下意外,便多问了一句:“行是行,但是你怎么想起来见他了?”
  “阎都尉三番两次地相助傅家,我见他一面是应该的。”傅行川将药碗放在一边,神色里少见地带着点揶揄之意,“再说了,你长这么大从没给人请过赏,我倒是挺意外的。”
  傅行州闻言犹豫起来,却劝道:“大哥,阎止聪明机敏,但他毕竟久不在朝中,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他要是有什么地方说的不对,你找我生气就是了,别跟他为难。”
  傅行川不禁被他气笑了,一巴掌打在他手臂上:“你这小子,你是什么心思我看不出来?还把你大哥当成恶人了。”
  “怎么能够,大哥当然不是。”傅行州笑眯眯地躲开,“都怪我,我这不是白多一句嘴么。”
  两人说了几句。傅行川又道:“长韫,你之前信里提起衡国公府,说有事要问我。是和阎都尉有关吗?”
  “嗯。”傅行州点头,“我初见阎止是在梅州,他拿着衡国公的玉簪,要抓曾纯如。国公府被查抄之后,传言世子就是被发往梅州禹州一带。我想,他如果不是国公府的世子,怎么有拿着这枚玉簪呢?”
  傅行川道:“那阎止自己怎么说?”
  傅行州苦笑:“我问过他,他每次都避重就轻,不回答我。”
  傅行川不说话了,他的手指在碗的边沿无意识地滑动几下,却道:“你知道,衡国公府为什么会获罪吗?”
  关于衡国公的传言向来很模糊,一种说法是他狂妄自大,阳奉阴违,皇上屡次忍让无济于事,不得不清肃朝堂。
  而另一种流传更广的说法,则是说他对皇上心有不满,在政务军务上每每与皇上意见相悖,甚至于当面顶撞不留情面,最终招致灾祸。
  但仔细想想,无论是哪种说法都没有具体的罪证,冠冕堂皇,空泛的很。可就是这样语焉不详的一道圣旨,却名正言顺地实施了下去,将一座功勋彪炳的国公府彻底击垮了。
  “大哥知道是为什么?”傅行州问。
  “我也是听父亲与马诘大人闲谈时说的,未必当真。”傅行川道,“马大人说,衡国公府曾联合先废太子谋逆,这才获罪的。”
  “先废太子?”傅行州微感诧异,“是那位……如今皇上的大哥?”
  傅行川点点头。
  “可如今皇上登基,不正是衡国公与漓王联合击垮了先废太子,双方已是世仇,”傅行州道,“于情于理,衡国公定然不会与先废太子有任何交集。”
  “这就不知道了。”傅行川叹了口气,“国公府之事颇多顾及,阎都尉如果真是世子,不愿再提也在情理之中。”
  傅行州目光微垂,却道:“那也无妨,我总能让他愿意和我说实话的。”
  傅行川一笑,又道:“既如此,如果他不是呢?”
  “那也不要紧,我只当没见过那对玉簪。”傅行州道,“大哥,阎止聪颖,又有胆识,可比我强上百倍。他人好,你见一见便会喜欢他。”
  果然不出傅行州所料,两人见了面便聊得投机。阎止进退得当,言语周全,而最主要的,是他能陪着傅行川下棋。傅行川向来爱棋,在军中难得遇上对手,一时竟如初学般技痒。
  傅行州见此,便常带着阎止过来。阎止学识丰富,言辞谦和,从京中政事到边塞军中无所不论。一来二去之间,傅行川当真也欣赏他。若有事来报,傅行川十有八九会同他谈上两句。
  此时,阎止从屏风后走进门来,依言在下首落了座。
  他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到桌上:“马诘传来的消息,羯人见他们二殿下被捕,要和谈了。圣旨这一两日便会下来,他要我们早做准备。”
  傅行州拆了信往下看,又听阎止继续道:“皇上盛怒于羯人出尔反尔,拒绝了珈乌进京的请求,只允许暂扣在北关内。同时又命我们即刻回京,要商议和谈的事。”
  他说着,傅行州也飞快地看完了。
  他把信递给傅行川,冷笑道:“我们现在占着优势,又有一个珈乌拿在手里,羯人根本轮不上和咱们谈。”
  “论理是如此。”阎止道,“可是国库缺钱,和谈是个拿钱的好机会。太子和瞻平侯鼓动此事,原本就是奔着从中捞钱去的。但事实摆在那儿,皇上知道也说不出什么。”
  他这话只说了一半,未尽之意在场两人却都已明白。
  羯人上供是虚,以此拖延才是实。朝廷饮鸩止渴,只顾得眼前之利,他们西北防线便被白白地消耗牺牲了。长此以往,任凭西北边陲再怎么坚固,也会在双方的交易中被磨损殆尽。
  傅行州没说话,心下早想到了这一层。但这事是多年痼疾,说了只会陡增烦恼。他心下沉一沉,便转身向傅行川。
  “大哥,”他问,“珈乌如果留在北关,咱们都去京城了,还管得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