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傅勋道:“你大哥身为主帅,遭到怀疑这月余,西北军一直无法出兵。边界趁机骚扰不断,我们只能从最近的城防调人。但城防如何能与军队相比,勉力而为罢了。”
  傅行州越听越觉得不踏实。近十年来的西北布防,是傅家父子三人共同组建的,他再了解不过。西侧由于相对安全,接近内城,因此布防相对薄弱。
  而羯人在进行偷袭时,攻击西面的路程也最远,最难实现。他心中迅速地规划着防布图,却隐隐的感觉到,这次夜袭恐怕只是个试探。
  如果真是这样,傅行川还迟迟不能回京,那就说明事实情况恐怕比想象中的还要麻烦。
  但傅勋一把年纪,又千里迢迢地刚刚回来,这个时机实在不是说事儿的时候。傅行州随着他往用晚膳的西花厅走,路上却隐约地猜到了一点大哥的心思。
  傅行川在边界不稳定的情况下,还是坚持让傅勋回到京城,八成是想让他不再去前线,直接留在京城养老了。如果不出这件事,傅行川大约在本次回来的时候就会上折子,只是个时间问题。
  倘若如此,自己便要快些到西北去了。西北战线绵长,只靠傅行川一人顶着可不行。
  傅行州暗自想着,却听傅勋问道:“长韫,我今日回来的时候你不在家,派人去报了信儿才回来的。那之前查案的时候,你在京城住哪儿去了?”
  傅行州刚刚满腹战事,被父亲这么一问,险些直接破了功。
  案情结束后,他便一直和阎止住在驿馆,磨磨蹭蹭地不肯搬走。他总想着傅老爷子还有段时间才进京,压根没想回家收拾这件事。
  傅行州语塞片刻,随即编道:“之前审案子,就借住在各部了。我后来懒得搬,就没回来。”
  傅勋瞅瞅他笑起来:“有家不回住外面,你小子倒是越活越长进了。”
  傅行州被他看得一顿心虚,连忙把话题岔开,起身斟酒。
  晚饭布置得简单,父子两人边吃边聊,又上了两壶酒,竟也到了深夜。
  花厅外,芍药花开得正好。香气馥郁醉人,裹挟着一点夏日干爽的晚风,一缕一缕地吹进屋来。
  两人聊着,话题不免还是转到前线战事上。
  傅行州道:“扈州一案虽已结束,但紫菱、东川等三县还未收复。这三个县都是关口要塞很特殊,拖得越久越难收回,也不知道皇上是怎么打算的。”
  傅勋看看儿子,又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去。”傅行州直言不讳,“羯人是傅家最熟悉的对手,也只有咱们最能打击到他们的咽喉。但眼下大哥不在,您又刚回京来,只有我去最合适。”
  傅勋啜着酒,却问他:“你这心思,和别人提过吗?”
  傅行州被看透了似的一顿,垂下眼神便去倒酒。
  几天前,他曾把这想法和阎止提过。却不想在听他说完之后,阎止却不同意。
  “为什么?”傅行州问。
  阎止抱着琵琶,正在给弦上油。他手里拧一拧顶上的弦轴,把丝线轻轻地松下来。而后用竹节油从上到下抹在弦上,边拧紧边校音,再慢慢地固定在弦轴上。
  “我朝丢掉紫菱三县,是失误而不是败仗。所以此次把三县往回收,是能立功的一场胜仗,而不是艰难的硬仗。”阎止轻轻拨着弦,“这份功劳人人都想抢。等不到你上书请战,太子和瞻平侯已经在安排人了。”
  傅行州皱眉:“可开战就是人命,不是他们用来论功的筹码。这样推举出来的人又能有什么好处?即便赢了也是劳民伤财。”
  阎止把琵琶倚在怀里:“这个道理你懂,皇上也懂,但在京城却行不通。皇上肯通过弹压官员来震慑太子,他也就不介意牺牲士兵来换取朝局的平衡。他要选最合适的人,而不是最能打仗的人。”
  傅行州面色沉郁,并未接话。
  “所以说,”阎止看向他,“我不但不劝你去,还希望你能远离这件事。如非必要,你不要主动请缨。”
  傅行州回过神来,把手里的酒盅干了:“没提过。”
  “那就好。”傅勋道,“这一仗是去添彩,不是去攻克险要。傅家人没有去的必要。
  傅行州闷闷地捏着酒杯,神色依然不豫。
  傅勋道:“这样扬名立万的好机会,京城里有的是勋贵子弟打破头要去争。在这件事情上,皇上要是没点你,你最好根本不要表态,免得被人利用。”
  傅行州紧抿着唇,提起酒壶给两人满上。傅勋也不多劝,见他把自己的酒盅轻轻碰在父亲的杯子上,略微犹豫了片刻。
  “儿子听您的。”他低声道。
  傅勋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心里却想起长子在这个岁数时的模样来。傅行川好像是天生的沉稳谋略,许多道理不用人讲,遇到事便知道如何做。在傅勋的印象里,似乎没有向长子劝说过什么话。
  但眼前的小儿子,脾气却固执的多,一颗心却也赤诚的多。
  是好事,也是坏事。
  傅勋不再深想,拿起酒盅和他碰了一杯,又岔话道:“我听说这次给你还请封了一位客卿,是怎么回事?”
  听父亲问起阎止,傅行州的神情不自觉的和缓了些。他将两人的事情大略讲了一遍,却听傅勋笑道:“倒是个挺聪明的孩子。”
  傅行州笑起来,心道他可不止于聪明。
  傅勋道:“有空请他过府一趟吧。”
  傅行州应下,又听父亲问道:“但在赖知县的府上,你怎么会遇上他呢?”
  “他拿着衡国公的玉蝉簪,”傅行州道,“国公爷曾托您保管过它一段时间,因此我认得很清楚。阎止手上的就是国公爷那一支。”
  傅勋听了却若有所思:“但是在很多年前,那支簪子我已经还给世子了。”
  傅行州却问道:“父亲,衡国公府已经没了这么多年……您知不知道衡国公世子的下落?”
  傅勋顿了一会,又道:“衡国公府被抄没的时候,其实府里有两个孩子。”
  “两个?”
  傅勋颔首:“衡国公与漓王是多年至交。漓王妃早逝,漓王病故前,将自己唯一的儿子托付给衡国公抚养。这个孩子与衡国公自己的儿子一起,在国公府长到十三岁。”
  “那后来呢?”
  “国公府抄没之后,太子念及漓王作为叔叔的关爱之情,请求以东宫的名义收养漓王的儿子,”傅勋道,“但衡国公世子随着被罚没的家眷一起流放到梅州,后来便没有消息了。”
  傅行州听着,却总觉得其中似乎少点什么。但他一时摸不到头绪,想了想却又问:“那在之前,‘凛川’是谁的表字?”
  第18章 诱祸
  正午时分,日光照在金色的琉璃顶上,白花花的让人睁不开眼睛。
  六月下旬,天气已经渐渐地热起来。此时已是午间,金殿前的广场没有一丝树荫,烤得汉白玉栏杆灼热烫手。
  殿中的朝会从天不亮一直讲到现在,完全没有要停的意思。宫门紧闭,小太监奉御前总管的命令,趋步到门前例行报时。
  但他还没开口,却听殿中的忽然传来一声喝骂。他被吓得倒退了半步,待静下来声如蚊呐地哼出了声报时,便缩起头找了个人看不见的地方缩着去了。
  大殿内,方才说话的人站在右侧队伍的最上首。他一袭纯黑官袍,上压暗色蟠龙纹,头上的黑玉冠曜曜生辉。
  他年纪不到五十,身高颀长,比身后的尚书令足足高了一头。面容肃然冷厉,眉间纹路深刻,嘴角下沉,让人望之生畏。这人便是瞻平侯,闻阶。
  此时,闻阶正看向对面的太子,肃容道:“紫菱、东川三县虽有基础,但易守难攻,想要夺回并非易事。殿下举荐三人之前皆无与羯人对战的经验,又如何能担此重任?”
  萧临衍手持笏板,闻言偏过身来,冷笑道:“那侯爷举荐的孙殿和就担得起了?他常年在东海驻守,别说羯人,连陆战碰得都少。侯爷让这样的人前去,慢说满朝众臣,孤第一个不放心。”
  闻阶讽道:“太子殿下这意思,是说众臣与您同心了?”
  这话未免是栽赃。萧临衍心中火起,一眯眼睛刚要说话,只听皇上在金殿上开了口:“行了。”
  两人闻言立刻闭了嘴,各站回各的位置上去了。殿里又静下来,只余暗流涌动。
  傅行州站在右侧队伍的第三个,只默默地垂着眼,整个早上依然一言未发。
  三日前,自从皇上下令要讨东川开始,朝堂上便再没有清净过。如同阎止所料,太子和瞻平侯分别举荐各自的人选,在朝堂上吵了个天翻地覆,丝毫不给对方留一点余地。
  令傅行州意外的是,太子这方推荐了三个人。这三人都已身居高位,官阶在四品以上。但在实战方面,只有一人曾任总兵,另两人仅仅挂过知县的虚衔,恐怕连战场的门都不知道从哪开。
  傅行州看着由中枢下发的传抄奏本,向阎止道:“东宫举荐这三个人是什么意思?京中将领虽然不多,但还不至于选不出来。让这几个人去,到底还想不想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