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屋里安静极了,连烛火燃烧也没什么声音。火苗将灯影拖在地上,过一阵便轻轻晃一下。他盯着影子兀自发了好一会呆,这才算是轻轻松了口气,脊背慢慢地软下来。
  今日之事他并非全有把握。一半押在林家不会放弃眼前的功劳,胆敢的罪瞻平侯。另一半则押在林泓即便被摆了一道,也不会恼羞成怒,当庭把自己卖出去。
  事实证明,他的运气还算好。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的几天兵部便会集中于黄水口一战,应当不会有人再来找他了。
  阎止磨磨蹭蹭地想着,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还没吃晚饭。他起身想要去门口叫人,忽听得门扉被敲响了。
  阎止开门,却见是刚刚堂上那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这老头满面红光,着一身深蓝色锦袍,没戴官帽,看样子是微服避着人来的。
  “阎老板。”老头背着手,哈哈一笑,“大晚上的,不让老夫进门吗?”
  阎止亲自上了茶,在桌上斟了两杯,才在桌边坐定。
  他双手捧起杯子,敬到老人面前:“多谢马大人刚刚出言相助。”
  这老头姓马,名诘,任兵部侍郎。论官职,他比史檬低下去整整一级;但论资历,他在兵部干了五十年,任是谁都得拱手称一句马老先生,不可谓不恭敬。
  阎止想起来,傅行州也曾与自己提起过他。傅行州说马诘是出了名的泥人脾气,万事不关心,万事不关己。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兵部换了多少任尚书,他的侍郎之位依然稳如磐石,不升不降。
  阎止当时便问:“这位马大人,当真是万事不关心吗?”
  傅行州摇摇头:“我不知道。但多年前先废太子事变,中枢六部集体瘫痪,到了无法处理政务的地步。唯有兵部依然运行平稳,日常事务照旧运转,是六部之中唯一没有受到影响的。”
  阎止道:“既如此,那这位马大人为何不升迁呢?”
  “兴许是年纪大了。”傅行州道,“马大人还有两年就致仕了,大概皇上也不希望他太劳累吧。”
  阎止回过神来,却见马诘伸手接了,又笑道:“史檬这人好面子,当众不爱给人台阶下。林总兵既然都已经把事情说到这一步了,我卖他一个人情,难道不划算?”
  这话说的足够直白,是要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意思。
  阎止心中暗暗诧异,便也问道:“马大人深夜前来,请问有什么事吗?”
  马诘点点头,脸上的笑意渐渐收了:“阎老板,老夫不怕你见笑。曾纯如曾经算是我的门生,在他入狱之后,我去见了他一面。他告诉我,曾在梅州见过你。”
  阎止颔首:“是。”
  马诘道:“他说,你手上有一支玉蝉簪,和他从扈州拿到的是一对。阎老板,我想问问你,你这簪子是哪里来的。”
  阎止一顿,从怀中摸出两支簪子,放在桌上。玉簪顶端,两只玉蝉活灵活现,蝉翼薄而透,花纹丝毫竟现,在灯光下显出剔透精美的水色来。
  马诘看向他,问道:“这不是普通物件。曾纯如不认得,阎老板,你总是认得的吧?”
  阎止默默地望向那一对玉簪,沉默无语。
  马诘微微叹气,伸手捻起一支举在灯下,慢慢道:“数年前,当今皇上、皇上胞弟漓王殿下,以及故去了的衡国公,三人是极要好的知交。皇上登基后,漓王与衡国公便打造了这一对玉簪,赠送给对方,以示两家代代携手,共同辅佐皇上。后来漓王过世,国公府覆灭,没有人会在意一对簪子的下落。”
  “但如今,两支簪子都在你手里。阎老板,你能否告诉老夫,你手里的那支簪子从何而来?”
  阎止盯着桌上的簪子,目光隐约抖动。屋里灯花次第烧尽,烛油落在灯台上,声音轻而清脆。
  阎止直直地坐着,微垂着头敛起神色,到底是一言未发。
  见他不答,马诘却神色庄重道:“衡国公是我旧友,他临走时嘱托我,让我尽他未尽之责。国公爷一生恪尽职守,锐意改革。老夫任职多年,自问未曾辜负朋友托付。”
  说罢,他将手中的簪子放进怀里,起身走出门去:“阎老板,哪日改了主意,拿着你那支再来找老夫。”
  院中门扉开了又合,终于彻底安静下来。阎止站在门后,手里握着那支玉簪,低着头站了许久。
  长夜如晦,他的神情被隐在浓重的月色中,没有人看得清。又过了许久,他才像有了知觉一般慢慢地转身,一步步朝小屋走去,终于把门带上。
  他身后天幕漆黑。群星隐没在云层中,上弦月模糊着,只有一点暗淡的微光。
  三日后,黄水口一战正式结案。
  经查,禹州的突围队的档案,在上报过程中被一吏部行走压下。那吏部行走已经承认,自己受上峰之命,掩盖纪明战术错误,因此压下军报,粉饰太平。
  因时隔多年,其上峰已经调任他处,皇上下令按当时在职人员连追两级,或罚俸或降职,无一宽恕。
  此诏一经下达,最高波及至一名从三品御史中丞。那中丞在金殿上痛哭不已,连连告罪,还是被脱了冠,打发回家去了。
  至于太子,皇上虽一言未发,但朝中纠察凌厉已然如此,风向再明白不过了。
  此外,皇上为突围队一十八人正名,再各赐黄金百两。但由于军中记录模糊,这十八人身份多已不可查。除前来领恩的几名家属外,没有人再问及此事。
  圣旨公布这日,正逢刘奕中等人问斩于闹市。刘奕中死前向西北连连叩首,高呼心愿得偿,死而无憾,随即慨然赴死。
  黄昏时分,兵部大门开合。傅行州的亲卫等在门外,接阎止上车。
  阎止踏上车辕,却问他道:“你家将军呢?”
  亲卫道:“将军奉召进宫去了。”
  阎止点点头,却不由得向夕阳下那片金色的琉璃瓦望了一眼,才挑帘进车去。
  周之渊在门口等了许久,直到黄昏渐褪,才见一辆马车才缓缓地停在驿馆门口。
  阎止从车上下来,便被他一把抱住:“阎哥哥你可回来了,你进去之后三四天都没有消息,你真是要急死我。”
  “好了,不担心。这不是也回来了。”阎止拍拍他手背,安慰道。
  周之渊一笑,拉着他进了门。
  两人在院中落了座,周之渊招呼人新上了糕点和茶水来,便看见刚刚被自己放在桌上的邸报。
  他拿起来要收,却叹气道:“刘奕中本不是坏人,只是被这事连累了。他这样死,实在是可惜。”
  阎止啜着龙井,闻言偏头问道:“你这样想?”
  周之渊想了想:“但也不能说他没有错。他和张连江合谋卖官,这样下去是肯定要出事的啊……但我总觉得他罪不至此。”
  阎止看着他,将手里的盖碗放下:“之渊,你可知道,杀刘奕中是为法纪,为黄水口正明也是为法纪。两者是无法相抵的。”
  周之渊却道:“阎哥哥,你说要是有人为了更多人的利益,违背了法纪,却能带来更大的益处。像这样的人,功过又能不能相抵呢?就算不能,他又算不算做错了呢?”
  阎止一顿,没想到他竟做此问。
  但他还没说话,却听见院外一阵车马声。晚饭定的菜送了来,下人来禀,请周之渊前去清点。
  周之渊问完便罢,也不深究。他道声去去就回,兴致勃勃地去前院了。
  阎止没想到这孩子还有管家的爱好,一时哑然失笑。
  他看着周之渊走远,刚慢吞吞地缩回摇椅里,却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阎止回头,却见傅行州大步走来。一身青色暗花长袍衬得他身形笔直挺拔,常年在军中的威严尽显无遗。长发仔细地编在脑后,又用白玉冠紧紧地束着,一丝不苟,就如同民间百姓引以为豪的西北军一样。
  他右手里擎着一卷明晃晃的圣旨,徐步走到阎止面前来。
  宫里的邸报阎止看过,扈州一事的功劳大多记在瞻平侯身上。林泓因此受了封赏,从梅州调任至京城,官阶升到了从四品。但至于傅行州,圣旨里只是简单一提,好像连赏赐都没有。
  阎止起身道:“回来了?”
  “嗯。”傅行州笑着颔首,“各部事已具备,封卷结案,可以休息了。”
  阎止点点头,但心下却忍不住地替傅行州不值,轻呼出口气道:“宫里的邸报我看过了。虽说此事不能与瞻平侯抢功,但如今这样,未免也太偏心了。”
  “现在不是你着劝我的时候了?”傅行州一笑,复又正色起来,“还说我呢。敢在兵部当庭给人扣帽子,你倒是真胆大。你也不怕他们真的计较起来,要治你罪怎么办?”
  阎止心情愉悦,顺口道:“不是还有你吗,我怕什么。”
  傅行州轻轻一顿,随即好笑地摇了摇头:“真拿你没办法,过来听旨。”
  阎止一愣,看向他手里的圣旨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