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顾莲沼那性子,若能回来,早就回来了。
  如今柳元洵独自离宫,便已说明一切:那人或是不能回,或是再也回不来了。既然回不来,多说何益?
  ……
  竹楼隐在花园深处,两层小楼被翠竹环抱,原是特意建造的避暑之所。只是近年来柳元洵身子每况愈下,畏寒怕风,莫说避暑,便是夏日开窗也成了奢侈。
  以往六月盛夏都裹着两层衣衫的柳元洵,此时却只是被太阳晒一晒,额角就有了细微的汗。
  这都是顾莲沼用纯阳内力调养的结果,那些朝夕相对的日夜里,顾莲沼总将他抱在怀里,搭着他的脉搏,损耗内力温养他枯竭的气血。
  情爱易逝,可过往的痕迹却不是一两日能挥散掉的。
  柳元洵深吸一口气,睁眼看向不远处的竹楼,妄图暂缓心绪。
  竹楼本就被打理过,如今要住人,只需精细地洒扫一遍,便能搬进来了。
  如今江南事了,两位公公也回了宫,再加上顾莲沼的离去,小小一方竹楼,便只剩了最初的三个人:淩晴煎药,淩亭随侍,再无旁人。
  在流水般波澜不惊的日子里,柳元洵偶尔会产生错觉——彷佛顾莲沼从未出现过。
  他如今尚在解毒期,赵院使怕药性相冲,索性停了其它的药。黑褐色的药汁一入喉,饶是喝惯了药的柳元洵也不由苦得蹙眉。
  淩晴眼疾手快地递来一杯温水,待漱过了口,柳元洵才觉得好些了。
  以往帮他治病养身的都是王太医,自从开始解毒,替他看诊的太医便变了:解毒的是赵院使,替他针灸治腿的是刘院判。
  柳元洵喝了药,不多时,身上便开始发汗,他抬头看向紧闭的竹窗,有心想让淩亭支开窗户透气,可又怕见风损了药效,便强忍住了。
  可他能忍,帮他针灸治腿的赵太医却忍不住,大热的天,他还要捏着纤细的银针往皮肉里扎,手汗濡湿了捏针的帕子,滑得使不上力。
  赵太医苦着脸道:“王爷,今儿要不停一天吧,若是强行施针,臣担心效果不好,平白耽误了疗程。”
  柳元洵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道:“我倒是无妨,只是让您白跑一趟。”
  赵太医擦了擦额上的汗,恭敬道:“不敢不敢,为您尽劳是臣的本分。再者,要不是您这段日子以来坚持复健,臣即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没法为您施针了。”
  这句话让柳元洵心头兀地闪过了些什么,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目光却落在自己微微屈起的膝盖上。
  赵太医一边收拾药箱,一边感慨道:“这人啊,只要肢体尚在,就总有康复的希望。只是有的人没有医治的条件,有的人疏于锻炼,以至于经脉受阻,气血不畅,到了那个时候,再好的大夫施针也没用了。”
  赵太医这番感叹,却让方才闪过的念头清晰起来,柳元洵心跳陡然加速,他不想去想,却又忍不住想得更深:顾莲沼当初强要他复健,会不会是因为预料到了这一天?否则,他为何硬要逼着自己走路?
  即便他大腿磨伤,顾莲沼也只是让匠人将支架弄得更精细些,并未松口放弃。
  那时他以为,顾莲沼是想让他瘫痪的日子来得晚一些,可赵太医一句随口之言,却让顾莲沼之前的举动显得不可捉摸起来。
  还是说,因为顾莲沼是皇兄的人,知晓皇兄的计谋,清楚他身上的蛊毒早晚会解,所以才敦促他复健,好保住这条腿?
  这样的猜测,其实是说得通的。毕竟,他与顾莲沼聊起死亡时,对方总是反应平平,一副早已接受现实,并不强求的模样。
  可朝阳殿中的一幕幕,却又让他看到了顾莲沼超乎寻常的执念。如果动了情,有真心,真能无动于衷地接受他的死亡吗?
  唯有顾莲沼早知他不会死,才能解释这一切。
  可是……如果顾莲沼知道自己不会死,又为何会一遍遍求来世?
  是伪装?还是又一场欺哄?
  柳元洵头痛欲裂,只觉得乱糟糟的线头堆积在一处,怎么理都有违和之处。
  他不知道赵太医什么时候走的,更不知道淩晴是何时扶他上榻的,他只是闭眼蹙眉,一遍遍回忆着御书房内,自己与皇兄对峙的话语。
  派顾莲沼来,是为了子嗣。
  要子嗣,是为了稳固国祚。
  之所以揭穿真相,是因他对顾莲沼动了心,皇兄不想他越陷越深……
  每一处解释都严丝合缝,以柳元喆的独断专行,的确有可能在察觉他“所爱非人”后强行干预。就像当年,皇兄看不惯自己对父皇的维护,逼着他认清现实一样。
  可还是有哪里不对……
  柳元洵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一方面,直觉告诉他事情另有隐情;另一方面,顾莲沼的“棋子”身份确凿无疑;这让他的反覆斟酌显得可怜又可笑。
  就算有隐情又如何?有隐情也掩盖不了顾莲沼欺骗他的事实。
  可心里又有个微弱的声音在提醒他:探明真相才能心安,理清因果才能了无罣碍,是是非非,总得弄清楚才能彻底了结。
  他要是始终心怀疑虑,说不定永远也放不下。
  但他该从何查起?设局的是柳元喆,配合的是顾莲沼,那日在书房,二人已将“真相”说尽,即便追问,又能问出什么?
  再者,他连哪里不对都想不出来。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想着御书房内的话,每回想一次,他的脸色就变白一分。他像是被情郎哄骗的傻子,就算被当众挑破一切,被人将谎言狠狠扇在脸上,他依旧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想着对方是不是另有隐情……
  这种耻辱与痛苦让他想逃离记忆的漩涡,可赵太医的话却如乱麻中的线头,牵扯出太多被他强压心底的念头。
  他太久不说话,脸色又不好看,淩晴放心不下,小声试探道:“主子……今儿天气不错,我推您去花园走走吧?”
  柳元洵屈指揉了揉眉心,轻叹道:“走吧。”
  闷在屋内只会困在死局里,或许出去透透气,能寻得一线清明。
  五月的石榴花正开得如火如荼,艳红的花瓣缀在葱郁绿叶间,透着勃勃生机,树根处新翻的泥土泛着淡淡腥气,却意外地安抚了他心底的燥郁。
  他依旧抓不到太明显的疑点,但他觉得自己该见顾莲沼一面。
  无关其它,他只觉得近日里的事一件赶着一件,匆忙到他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或许再见一面,很多事便能有答案。
  ……
  自翎太妃之事尘埃落定,柳元洵一直很感谢柳元喆。毕竟,柳元喆永远失去了生母,而他至少还能在节庆时去寺院探望母妃。
  因着这层缘故,面对柳元喆时,他也很难仅凭揣测就猜忌他,只隐晦地问了问顾莲沼后续的职位安排。
  柳元喆正在批阅奏摺,一听顾莲沼的名字,持笔的手微微一顿,眼神却没变化,“朕已将顾莲沼调去江南了。”
  柳元洵倏地抬眸,“江南?这不是降职吗?”
  柳元洵淡道:“他既然没怀孕,便讨不得封赏,留在京中又免不了与你碰面,见了他,难免又惹你伤心。调去江南不是好事吗?待他处理好后续事宜,回京之后也有由头升他一阶。”
  一听顾莲沼还能回京,柳元洵心中的惊疑稍减,可等柳元喆提起孩子一事,他心头又是一跳。
  他终于捕捉到一处实实在在的疑点——柳元喆想要子嗣稳固朝局是真,怜惜他受苦不再强求也是真,但这二者本可以平行不悖。
  如同柳元喆了解他,他也了解柳元喆。
  事关朝局稳定,柳元喆绝不会意气用事,即便再看不惯他受人蒙蔽而动心,可他既然筹谋了那么久,眼看事成,何至于连这一月半月也忍不……了。
  不对……
  不对!
  柳元洵抬眸直视那双平静如深潭的眼睛,胸腔剧烈起伏,声音却异常沉稳:“皇兄……我与顾莲沼,是去年十一月成婚的。”
  柳元喆皱眉,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你想说什么?”
  因深知此事对皇兄的伤害,柳元洵从未提过贤妃之子夭折的细节,但此刻,他却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可大皇子,是在十二月中旬夭折的。”
  若赐婚顾莲沼是为了用子嗣牵制孟家,便意味着柳元喆在落子之时,已预见了贤妃生子、大皇子夭折的结局。
  但这怎么可能?若柳元喆早有预见,断不会放任贤妃对大皇子下手!
  然而被他逼视的人却异常冷静。
  柳元喆搁下毛笔,语气从容:“子痈之症非一两日的困境,帝王之位也容不得平庸之才。大皇子虽是朕的独子,但若以储君之责衡量,他资质不足。朕必须为江山计,做长远打算。”
  柳元洵不想咄咄逼人,却被这荒谬的解释激得反驳:“可皇兄如何能确定,我的孩子就一定能担得起储君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