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他信柳元洵说自己“命不久矣”,但他不信顾莲沼会如此轻易地接受现实。他能如此平静,一定别有他因。
  顾莲沼稳稳抱着怀里的人,听见问话,转头看向淩亭,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深深看了淩亭一眼,便又转头离开了。
  初入王府时,他曾和淩亭起过冲突。当时淩亭说“王爷的药不是他们用来较劲的东西”,他当时不以为然,可时至如今,他却做了和淩亭同样的选择。
  他不曾设法驱离淩亭,不是因为他大度到不介意觊觎柳元洵的人留在他身边,而是比起私欲,他更希望在自己离开后,柳元洵身边还能有这样忠心的人守护。
  比起柳元洵的安危,情爱上的较劲低幼到不值一提。
  ……
  日子一晃又是半月,柳元洵恢复的速度超出所有人预期,连淩晴都不得不承认,大半功劳都要归功于顾莲沼。
  他照顾人时实在尽心,从饮食起居到复健锻炼,事无钜细,他全都亲力亲为。
  柳元洵刚醒时,虚弱得连抬手都困难,王太医更是多次叮嘱要严防他受寒发热。
  可这一个月来,柳元洵不仅没发过一次烧,连胃口也好转不少,苍白的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
  时值四月,离京已有三月之久。
  柳元洵也养好了精神,只等沈巍携军折返江南,便能与他一同启程回京了。
  柳元洵本以为还要等个一月半月才能等来沈巍,没想到刚与顾莲沼提起他不过两日,傍晚时分就有小厮匆匆来报,说沈巍沈大人已经到了。
  柳元洵才用过饭,此时正在顾莲沼的搀扶下复建,听闻消息,立刻搭上顾莲沼的手,道:“派人去看看,沈大人若是不忙,请他来一趟。”
  小厮忙道:“沈大人就在门外的轿子里候着呢。说若王爷方便便来拜见,若身子不适就改日再来。”
  柳元洵立即道:“立刻去请。”
  趁着小厮去请人的空档,顾莲沼将柳元洵抱回房中,用温热的帕子拭去他额间的细汗,又为他整理好略显淩乱的衣袍,这才将他抱到前厅。
  柳元洵刚落座不久,沈巍便到了。
  沈巍上次走的时候,柳元洵还在昏迷,他亲眼瞧过柳元洵只剩半口气的样子,来时更是惶恐。可如今一见,柳元洵瘦归瘦,精神却是不错的。
  沈巍大松一口气,拱手道:“微臣见过王爷。”
  柳元洵微微颔首,示意侍从看茶,紧赶着问起了账册的事,“皇兄都看过了?”
  沈巍喉中干渴,顾不得烫,拨开浮叶一饮而尽,这才答道:“皇上都看过了,也提审过贺郎平。可他什么也不说,只咬定是怕账册泄露才行刺,如今正在诏狱里关着呢,受了一遍刑,依旧不肯吐露实情。”
  听闻贺郎平受刑,柳元洵眉头轻蹙,欲言又止。
  他倒不是想为贺郎平辩不平,他只是觉得对贺郎平这样的人而言,严刑拷打不过是皮肉之苦,他若是打定主意不开口,即便是将他折磨死,也得不出答案。
  但他不了解刑讯一事,于是看向顾莲沼,轻声道:“若是将贺郎平交给你审,你当如何?”
  这一问倒是问哑了顾莲沼,他不想在柳元洵面前讲那些脏污残忍的手段。在任何刑讯中,皮肉之苦只是辅助手段,能撬开的也只是本就闭不严的嘴,想弄清真相,要么从外部入手去查,要么从犯人身上入手,攻心为上。
  贺郎平不贪财不好色,但他爱兵如子,一心扑在江南的安防上,想要击溃他的心理防线,也只能从这两方面入手。顾莲沼倒是不在乎会牵连多少无辜之人,可柳元洵在意,所以他不能说。
  他轻轻摇了摇头,道:“我没看过卷宗,一时也想不出办法。”
  柳元洵倒也没在意,还拍了拍他的手聊作安慰,话又转向了沈巍,“沈大人此次南下,可是奉了皇命?”
  沈巍点头道:“皇上已降下圣谕。此刻锦衣卫应当正在捉拿涉案官员。由于人数众多,一律押解进京,江南怕是要乱了,圣上之意便是抓大放小,严重者入京候审,其余人等一律在江南处置。”
  所谓处置,便是罚银了事,只要纳足足量金银,这事便算了了。听上去轻松,可自古以来贪墨一事便极难处置,正如沈巍所说,若是将名册上的二百官员一并捉去京城,引发的动荡恐怕比贪腐本身更为棘手。
  柳元洵只在意两件事,“孟谦安和卢弘益作何处置?”
  沈巍道:“孟谦安明日便要被锦衣卫押送入京了,卢弘益卢大人也会一并进京,但不是钦犯,而是以证人的身份。”
  柳元洵微讶,“沈大人的意思是,卢弘益真是假意投诚,实则在搜集证据?”
  沈巍点头道:“严御史已向皇上作保,并呈递了卢大人这些年的亲笔手书。那些密信中,详细记载了这么多年里,他为了取信于孟谦安,所谋取的每一笔钱财与好处。”
  柳元洵轻叹一声,道:“初闻卢大人来历,我只道他要么至情至性,敬严御史如父,要么图谋甚大,极善隐忍。私心里,我偏向他是前者,却不想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沈巍摇头道:“不止您这般想,我也有过这般猜测。毕竟,即便卢大人敬严御史如父,也不必做到这个地步。可转念一想,严御史是何等人物?若是早早盯上了孟谦安,提前布局,刻意与卢大人合作了一出戏,也是有可能的。”
  沈巍倒是说出了重点。卢弘益若如严御史般两袖清风,视名利如粪土,那孟谦安还真不一定敢用他。
  问罢孟谦安的事,柳元洵又问起另一件事,“那八幅图呢?可有相关线索?”
  沈巍摇了摇头,“这便要等孟谦安入京,才能得到答案了。”
  话虽如此,可卢弘益是清白的,于文宣又是个不沾不贪的墙头草,贺郎平与倭寇势同水火,数来数去,能通倭的只剩孟谦安。
  柳元洵轻轻蹙眉,觉得矛盾,“如果这八幅画真是孟谦安通倭的证据,那贺郎平为何要帮他?”
  沈巍猜测道:“要么是为了利,要么是被拿住了把柄。”
  柳元洵轻声重复:“利?”
  贺郎平那样的人,为官十几年也只贪了区区五千两,他能为什么利?“利”这一字在柳元洵脑海中飞速闪过,似是有什么细节被他忽略了,待要细想时,却又什么都抓不住。
  沈巍来时正值黄昏,一番长谈后,天色已经彻底暗了,念及沈巍明日还有诸多公务,柳元洵不欲打扰,最后问了句:“沈大人打算何时回京?”
  沈巍道:“抄没家产,核对罚银,这几项事办完,少说也要半个多月,最迟,四月底便也就回去了。”
  柳元洵心里有了数,他行动不变,便只目送着沈巍离去。
  沈巍走后,柳元洵一直心不在焉,时刻在想自己究竟遗漏了什么。
  可顾莲沼不让他想,抱着他就往床上带。柳元洵偏头躲着他的吻,总觉得他今日比往日更急切,他抬手捧住顾莲沼的脸,与他额头相抵,柔声询问道:“怎么了?你不开心?”
  顾莲沼望着他的唇不说话,呼吸略有些重。
  他没法向柳元洵说他的心思。在江南的这几个月太幸福了,幸福到令他忘乎所以,几乎忘了京中的一切,可沈巍的到来提醒着他:这样的日子不多了,他们马上要回京了。
  一旦回了京,蛊毒、洪福、他的欺骗……全都密密麻麻地压了过来,成了必须要面对的事情。
  见他沉默,柳元洵也不追问,只用额头轻轻蹭他,小声道:“没关系的,不想说就不说,等你什么时候想说,就来告诉我,我们一起面对。”
  柳元洵待他越温柔,他就越无法忽视自己曾对他做过的事。但他并不后悔,因为过往之事,但凡少了任何一步,他和柳元洵都不可能有今天。
  但不后悔并不代表他不痛苦,爱得越深,内心的煎熬便越重。
  顾莲沼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思绪全都压了下去,低头吻上柳元洵的唇,将他压倒在柔软的被缛里,沿着他的脖颈吻了下去。
  柳元洵看出他心情不好,衣裳被扯到肩头的时候也没躲,甚至主动抬起小臂,轻轻揽上顾莲沼的肩,任由顾莲沼托着他的后背,将他抱坐到腿上,仰着头来吻他。
  柳元洵抬手撩起长发,顺势垂手搭在顾莲沼肩上,低头迎合著他的吻,滑软的舌生涩地回应着,单薄的胸膛也慢慢贴靠了过去。
  烛火一跳,两侧的纱帐随之倾落,映出的人影贴合交错,温情又缠绵。
  ……
  孟谦安被押解入京的消息,像一记狠戾的鞭子般抽向江南官场,骇得余下众人瑟瑟发抖,再加上账册已经被送到皇帝手中,不用沈巍出手,多得是人主动投案。
  没了孟谦安的阻挠,再有众人的配合与沈巍雷厉风行的办事效率,本来半个多月才能处理好的事,十多天后就已经入了尾声。
  消息传到柳元洵院中时,淩晴已经开始整理回程的行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