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他踢掉靴子,缓缓爬上榻,在柳元洵身侧跪坐下来,而后低头俯身,将额头轻轻抵在了柳元洵的小腹处。
  自始至终,他都没说半句话,有的只是无尽的沉默与茫然,像只被遗弃后找不到家的狗。
  柳元洵轻轻抬起手,抚上他略显粗硬的长发,一下又一下地轻抚着,可他抚摸的动作越温柔,伏在他小腹处的人就颤抖得越厉害。
  渐渐地,他小腹处的布料被浸湿了。
  顾莲沼无声地流着泪,柳元洵静静望着他跪地叩拜般的姿势,依旧轻柔地抚摸着他散在身后的长发。
  他本想安慰几句,可又说不了话,只能藉着手里的动作聊作安抚,但摸着摸着,脑子里的某个念头却越来越清晰了。
  因为自幼长在深宫,所以他听到的真话其实很少,他讨厌谎言,讨厌欺骗,更不喜欢主动猜忌。
  能留在他身边的人不多,能引得他想不透的事情也不多,所以他不想浪费时间做无谓的猜想,想问,便问了。
  “阿峤。”他用嘶哑的嗓音,唤得那个双眼红肿、神情破碎的哥儿抬了头。
  因为不懂而懵懂的柳元洵,走过了滚烫的爱欲,避开了火热的注目,无知无觉地在顾莲沼温热的怀抱里躺了那么久,却从未将这一切与“喜爱”二字联系在一起。
  但在此刻,在这冰冷潮湿的泪水里,在这清晰可闻的恐惧中,在被这无尽复杂情绪紧紧包裹的时间里,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种深切的在意。
  一种因太过伤心,而与他人截然不同的在意。
  他用有些复杂、又有些心怜的目光注视着顾莲沼,目光深得像是要望进他的心里去。
  在他们过往的相处里,一直都是他在躲避,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躲些什么,就已经在顾莲沼靠近的时候下意识后退了。
  现在,他才恍然惊觉,他躲得是他的情意。
  顾莲沼正在回望他。
  那双泪水洗过的眼睛依旧残留着恐慌与不安,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沉默地望着他,等着他说话。
  柳元洵缓了缓气息,用那红肿得彷佛要泣血的嗓子,轻声问道:“阿峤,你是……喜欢我吗?”
  第93章
  几乎是惊惧地,顾莲沼猛地睁大眼睛,整个人瞬间僵住,嘴唇哆嗦了一下,好半响才轻轻说了三个字:“不是啊。”
  话一出口,他才找回自己的意识,磕磕巴巴道:“我不喜欢你啊,你身子弱,总是生病,又活不长,我……”
  柳元洵初听答案时,愣了一下,可听着接下来的解释,他又轻轻笑了。
  他眼中的血丝尚未褪去,脖颈上骇人的指印青紫交加,看上去狼狈又可怜,可这一笑,又有种说不出的温柔与好看。
  有些事,看不破的时候重重迷障。一旦看破,答案其实早就藏在顾莲沼的眼神里了。
  顾莲沼本就心乱如麻,此时更是浑身紧绷。他还未从上一个漩涡里抽身,就又被拽入另一个更为复杂的漩涡,饶是他思维敏捷,此刻思绪也一片空白,只是凭着本能否认。
  可柳元洵一笑,他就说不下去了。
  柳元洵没有生气,没有慌乱,更没有抵触,甚至连抚摸他头发的手都未曾移开,他甚至……笑了。
  顾莲沼几乎看得痴了,他有些呆滞,有些恐惧,更有些不敢确信的欢喜。他不敢深想柳元洵的笑究竟意味着什么,可他心里却兀地烧起了一团火,这火越烧越旺,烧得他脑袋发懵,浑身燥热。
  他小心翼翼地凝视着柳元洵的眼眸,犹豫着,试探着,几近屏呼地,缓缓握住了柳元洵抚摸他头发的手,而后扣着他的手背,慢慢贴向自己的脸庞。
  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此刻的他眼里盛满了清晰又谨慎的期待,眼睛也不敢眨,呼吸也不敢加重,生怕自己一个动作就会惊碎一场梦。
  柳元洵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温度,恍惚间,觉得自己彷佛捧住了一颗炽热的真心,又似握住了一团跃动的火焰。
  顾莲沼望着他的眼神,那般慎重,慎重到像是将自己的命都交到了他手中。
  慎重中又藏着胆怯,甚至叫柳元洵生出一种错觉,自己要是将手抽回来,顾莲沼或许就要这样生生碎裂了。
  丝丝缕缕的情谊,宛如一根根轻柔的蛛丝,顺着手心的温度,缓缓攀爬过来。它们顺着血管,悄然游走至心脏,将他的心严丝合缝地包裹住了。
  如此明显,如此炽热,他怎么会到现在才发现呢。
  那些别扭的情绪,那些滴落在肩头的眼泪,那些因各种缘由产生的亲近,那些在夜晚蓬勃涌动的欲i望……桩桩件件,其实从未刻意遮掩过。
  只是他在一声声“朋友”中晕头转向,从未想过,其实这一切,早已是情爱的模样了。
  柳元洵想再笑一笑,可唇角刚微微勾起,却又被心里沉沉的叹息压住了。
  他看着顾莲沼在漫长等待中逐渐死寂的眼神,看着他眉眼间隐现的痛苦和挣扎,看着他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紧,骨节因过度隐忍而泛白,小臂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他看的出来,顾莲沼在拚命压抑着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感。
  每一幕,都让柳元洵觉得自己好像很残忍,让他觉得不忍心。
  可感情不是交易,不能因为怜悯就接受。
  但他……
  真的只是出于怜悯吗?
  真的,只有怜悯吗?
  除了顾莲沼,他真的能接受另一个人触碰自己的身体,在夜里亲密又冒犯地顶撞他吗?
  他又想起白日里,在书房反覆思索的那句话。
  “不是喜欢,只是不讨厌。”
  可如果只是不讨厌便能如此亲密,那不讨厌和喜欢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
  在他看不清顾莲沼心意的同时,又何尝仔细思量过自己的行为呢?
  “别哭,”柳元洵轻抚着他的侧脸,用拇指缓缓拭去他刚刚坠落的泪珠,声音嘶哑,却不难听,其中蕴含的温柔与担忧让人的心都快要融化了。
  他说:“你要是喜欢我,我死了,你怎么办呢?”
  顾莲沼等得太久,心早已冷透,好不容易燃起的希冀与柔情都已化作飞灰。他甚至忍不住自嘲,不过是过了几天得意日子,怎么就这般忘形了呢?他到底在期待什么?又凭什么去期待呢?
  月亮不会陷在污泥里,就像柳元洵永远不会对什么人生出情意。
  他以为自己冷得浑身都已经冻透了,没想到流出来的眼泪依旧是热的,更没想到,有一天,他竟需要依靠柳元洵冰凉的指尖来索取抚慰。
  听见柳元洵那句话,他第一个念头便是:这样委婉的拒绝,的确符合柳元洵的性格。
  可随即,他又隐隐捕捉到了点别的意思。
  只是他心底的希望刚刚才冷成了死灰,他不敢再期待,甚至觉得自己的期待也像是痴人说梦。
  他已经很冷了,不想再受冻了。他想下床,随便找个藉口出去,安静地待一会儿,努力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让自己不再像过去那样,只会发脾气、甩脸色。
  可他又舍不得脸侧那冰凉的体温,他渴望柳元洵继续抚摸他,渴望被柳元洵抱住,渴望柳元洵能主动靠近他。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哪怕不带丝毫情意,他都想要。
  他凝视着柳元洵的脸,看着他满身的病容,看着他身上宛如隆冬里覆雪的那抹白,看着他的孱弱与一碰既碎的脆弱,更看着他眼眸中如春水般潋滟的微光。
  也是这一点微光,勾起了他心底深处那些难以言说的妄念。
  他总是这样,只要柳元洵给他一点甜头,他就再也无法忍受,再也克制不住。就像初春的种子,只要稍稍感受到一丝希望,便要拼尽全力撞破厚土,茁壮地生根发芽。
  于是,柳元洵便看见,原本黯淡下去的眸光,一点点重新亮了起来。顾莲沼又变回了那个目光灼灼,让人无法直视,逼得他只能不断退却的顾莲沼。
  可这一次,他没有退。他贴着顾莲沼的脸,听着他逐渐坚定的声音,心中缓缓安定下来。
  “我生来就是一个人,你死了我依旧是一个人,人死如灯灭,我只要你活着的时候,照亮过我。”
  这答案听起来有些凉薄,可柳元洵却笑了。
  他的手贴着顾莲沼的侧脸,手背后压着顾莲沼的掌心,在这无法挪动的方寸之地里,四指微微蜷起,缓缓竖起了拇指。
  顾莲沼瞬间睁大了眼睛。
  在匆匆流逝的时光里,他曾经开过的那个玩笑,再次在耳边响起:“如果同意,就竖起大拇指;如果不同意,就竖起小手指……”
  顾莲沼的心中轰然一声巨响,彷佛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瞬间山崩地裂,沸腾的岩浆从心口喷涌而出,烧得他浑身滚烫,浓烈的情绪在胸腔内剧烈翻涌,却怎么也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他脑中嗡嗡作响,全身热血沸腾,他狂喜,又惊骇,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更害怕这只是一场虚幻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