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顾莲沼觉得自己从未如此脆弱,仅仅是遭遇冷遇,眼眶便开始发热。他闭了闭眼,再次重复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柳元洵依旧闭着眼,可眉心微微蹙起,似是不愿听他解释,只是冷淡地回了句:“我知道了。”
  这四个字如针一般扎进顾莲沼心里,满腔话语瞬间哽在喉头,一句也说不出来。他缓缓抬头,看向柳元洵的脸,又被他那无动于衷的表情刺痛。
  此刻,沉甸甸的自尊堵住了他的喉咙,可理智却在催促:说啊,快说啊,既然已经开口,那就一次性解释清楚。柳元洵信不信是他的事,解释与否是自己的事,把话说清楚,他也算尽力了不是吗?
  顾莲沼重重咬了下嘴唇,一字一句,说得格外吃力,“那你信我吗?你要是相信我,那之前的事,是不是就这样过去了?我和你,还是朋友吗?”
  柳元洵终于睁开了眼睛。他本来已想好了说辞,可在看到顾莲沼神情的那一刻,那些在理智规训下想出的最合适的话语,却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顾莲沼。
  无论是他消瘦沉郁的面容,还是那小心翼翼、彷佛一碰即碎的脆弱神情,都让柳元洵首次因顾莲沼生出一种名为“心疼”的情感。
  柳元洵很清楚,顾莲沼并没有做错什么,相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他更清楚,顾莲沼能低头,已然充分证明这段感情的份量早已远超他的面子与偏执。
  这让柳元洵开始犹豫,开始思考有没有更妥当、也更温和的处理方式,比如将话说开,让顾莲沼安心走自己的路,也让这段友谊得以留存。
  顾莲沼在他睁眼的瞬间,猛地低下了头,可随即又迅速抬起,和柳元洵对视着。
  他知道自己的眼眶或许已经红了,也清楚此刻的自己看上去有些狼狈,但在这一刻,他没想过掩饰,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柳元洵会不会因此而心软。
  多可笑。柳元洵在他心里一直是个心软的人,可他如今却要依赖他的心软,找到承接自己的手。可他不敢移开眼,他怕自己这一躲避,可能连最后的希望也没了。
  “阿峤,”柳元洵轻若无声地叹了口气,目光渐渐柔和了下来,但这点柔和刚刚让顾莲沼的心里蹿起一点希望,却又被他接下来的话浇灭了,“我们曾经确实是朋友,但以后不是了。我相信你没有恶意,也相信你是为我好。但后来我仔细想过,我和你并不适合做朋友。”
  柳元洵看着僵在座位上的顾莲沼,虽心有不忍,可还是硬起了心肠,“你很出色,也很有天赋,更帮了我许多。但你终究是个哥儿,哥儿与男子并不适合做朋友。关系太过亲近,对谁都不好。”
  “什么意思……”顾莲沼愣住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和我疏远,不是因为那天的事,而是因为我是个哥儿?!”
  柳元洵沉默着点了点头。他觉得,相较于用误会来疏远,身份上的差异,或许能让顾莲沼更容易接受些,所以才找了这样的理由。
  “为什么?”顾莲沼语速加快,眼神瞬间明亮起来,“如果你觉得距离太近,我们可以保持距离,没必要……”
  “有必要,”柳元洵打断了他的话,望着他亮晶晶的眼睛,不由改变策略,狠心地斩断了他的希冀,“根本不是距离的问题。因为皇兄的旨意和他对你的态度,我一直觉得有愧于你,所以对你诸多忍让。但现在已经还清了,我不想再……”
  他顿了顿,还是硬着头皮把话说完,“我不想再容忍下去了。”
  “容忍……”顾莲沼像是被淩空抽了一鞭,面容都扭曲了,“你把过去……当作容忍……”
  柳元洵知道这番话有些伤人,可又不得不说。起初,他以为顾莲沼会就此与他疏远,可顾莲沼的执着超乎他的预料。他越是留有余地,就越难拉开距离,到头来又是连累。
  他原以为这句话说出口后,顾莲沼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追问了。
  可顾莲沼依旧咬着牙,颤抖着声音问道:“除了亏欠,你对我,可曾有过哪怕一丝真心?”
  听着他几乎要泣泪的腔调,柳元洵很想闭眼逃避,可被顾莲沼那双依旧存着一丝希冀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又感到了无力,只能艰涩地开口:“我们相识的时间太短了,所以……”
  他说不下去了,他甚至在心底哀求起了顾莲沼,希望他不要再问下去了。他希望这场单方向的伤害可以尽早停止,他不想让顾莲沼再承受额外的痛苦。
  “短吗?”顾莲沼怔怔重复着他的话,眼神空洞,彷佛陷入了回忆之中,“可我却觉得,这段时间,比我的前半辈子都要漫长。”
  更确切地说,不是时间漫长,而是这段时光格外清晰。只有在这段日子里,他才真切地体会到活着的感觉,才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真正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
  柳元洵的心猛地一颤,心口处传来一阵闷痛。这疼痛并不剧烈,却如同一团酸涩的雾气,弥漫在心头,刺激得他眼眶也有些潮热。
  “以前,是我脾气不好,以后,我会对你好些,行吗?我……”顾莲沼的声音又轻又缓,柳元洵头一回在他身上看见了脆弱和疲惫。
  “对不起。”这三个字脱口而出后,柳元洵终于觉得压在心头的负疚感稍稍减轻了一些。他沉默了片刻,而后低声道:“阿峤,去过属于你的生活吧。你会有光明的前程,也会有很好的未来的。”
  “真的,一点机会都不给我了吗?”顾莲沼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眼眸中有着清晰可见的湿润。
  柳元洵咬了咬牙,再次说道:“对不起。”
  他不想在顾莲沼面前显得心虚,也无法逃避那双饱含痛苦与期待的眼睛,只能定定地望着顾莲沼,眼睁睁看着他眼眸中的光芒一点点熄灭,最终陷入一片死寂。
  那种死一般的寂静,远远超出了顾莲沼这个年纪应有的情绪。柳元洵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心中涌起一股想要安抚他的冲动,可他最终还是忍住了。
  马车里彻底陷入了寂静,柳元洵第一次在这无声的氛围中感受到了令人窒息的沉重。
  他闭着眼睛,静静数着时间,待到马车停下,他几乎是逃一样地掀开了帘子,下马车的时候甚至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可他走得太过匆忙,也太过慌乱,以至于忽略了缓缓抬头望着他背影的顾莲沼。
  在帘子掀起又落下的瞬间,顾莲沼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情绪翻涌,取代沉沉死气的,是几欲将人吞噬的怨恨与不甘。
  这世间的事就是这样,那些留不住、求不得的东西,总有一天会消失得一干二净,任凭你哭泣,哀求,说尽好话,都不会换来半分怜惜与同情。
  会走的人,总要走。
  可凭什么呢?
  他一开始就努力保持距离了,不是吗?他一开始就给过柳元洵机会了,不是吗?他从不主动靠近,甚至总是摆出一副冷淡的模样,他明明已经尽力避让,留出了足够的余地。可为什么,柳元洵还是要来招惹他呢?招惹之后,又为何要将过去的一切全盘否定?
  是柳元洵娶了他。
  是他明明怕得发抖依然要凑过来喂药。
  是他刚从昏迷中苏醒,就急着安抚与道歉,即便面对自己的冷脸,依旧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
  是他还未从病中恢复,却迫不及待地许下承诺。明明身为王爷,又是个男子,却怕他怕得要死,自己一靠近,他就僵得像木头。
  是他的每一次惦念,每一份温柔,每一分纵容,是他给予自己的所有付出……
  明明是柳元洵主动靠近,如今却转头说一切都是出于愧疚和容忍。
  顾莲沼满心痛苦,又觉无比狼狈。回想起自己方才说得那番话,彷佛有一记重重的耳光甩在脸上,令他感到莫大的屈辱。
  越想,他就越恨,身体里的血液就越沸腾,沸腾得像是烈火在燃烧,焚烧般的痛苦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卷入烈火。
  他好恨。
  他好恨!
  凭什么招惹了他又抛弃他!
  凭什么将他拉回人间又推向地狱!
  他恨不能咬住柳元洵的咽喉将他撕碎,最坏不过两个人一起下地狱。
  剧烈的情绪波动激荡起体内的真气,顾莲沼喉口涌上一股腥甜,却又被他狠狠咽了下去,可这血来势汹汹,即便他吞咽得迅速,依然让他的唇齿变得血红一片。
  “柳元洵……柳元洵……”他在心里将这个名字咬牙切齿地念了一遍又一遍,因为强忍,连颊边的肌肉都在抽搐,恨和怨几乎将他淹没。
  他抬手捞起案几上的茶壶,仰头便倒,几口咽下后,茶与血混在一起,被他吞了个干净。
  不是说还清了便要抛弃吗?那他就要让柳元洵永远也还不清。
  如果哀求和哭泣都留不住他,如果他在意的只有亏欠与偿还,那就欠着他吧,一辈子都欠着他,死了也只能欠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