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回,回来了?”柳元洵结结巴巴道:“那就准备用膳吧,饿,饿了吗?”
  “饿死我了!”淩晴收回目光,露出个笑容,“我先去厨房看看今天都做了什么菜!”
  “喝点水再去啊……”柳元洵话还没说完,淩晴已经走远了。
  淩晴这一来一去,将原本正常的气氛搅得乱七八糟,她倒是转身就走了,可柳元洵站在原地,眼神飘忽,不敢向下看,也不知自己还该不该坐下,浑身都透着大写的“无措”。
  顾莲沼往旁边挪了挪,留出足够柳元洵放松的空间后,问道:“我们又没有做坏事,你慌什么?”
  柳元洵小声道:“我怕淩晴他们误会……”
  话还没说完,他自己便顿住了,因为他知道这理由站不住脚。
  在所有人眼中,顾莲沼早成了他的侍妾,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这样稍显亲昵的接触怎么可能引起误会?再说了,这样的“误会”,不正是他乐见其成的事吗?
  顾莲沼显然没信,他单手支在桌上,撑着脑袋,整个身体微微斜侧过来,仰头望向柳元洵,不依不饶地追问道:“你到底在慌什么?”
  柳元洵知道自己一垂眸就要对上他的视线,所以不敢低头,飘忽的眼神闪躲不定,看上去十分心虚。
  可他的心虚却叫顾莲沼紧张了起来,原本随性的动作渐渐变得僵硬,连呼吸都变得滞涩。一直强压在心底的火苗开始舔舐上头盖着的封印,一旦尝到一点甜头,就会毫不迟疑地从心底蹿出来。
  柳元洵能感受到顾莲沼的视线,他也知道自己不说真话不行了,可他又担心顾莲沼会因为他的话而生气,“我们先说好,你不能生气啊。”
  顾莲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低声应道:“嗯。”
  柳元洵眨了眨眼睛,垂眸看向顾莲沼,小声解释道:“我真的拿你当朋友。可你毕竟是个哥儿,我……我知道你不看重身份,但我可能……可能从未接触过哥儿,所以……我不是介意,更不是轻视,我只是觉得……你毕竟是哥儿……”
  越解释越乱,柳元洵被迫向顾莲沼求助,“阿峤,你能懂吗?”
  他越说,顾莲沼的心就攥得越紧,这含含糊糊的解释好像怎样理解都可以,他恨不能钻进他的心里,干干脆脆地问个明白。
  可他不是神仙,没有这样的神通,他只能直白地问他,“淩晴是女的,她抱你胳膊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紧张?”
  这个问题太简单了,柳元洵脱口而出:“因为我认识淩晴的时候,她还是个孩子啊,就算长大了,可感情并没有变,我一直拿她当妹妹。”
  顾莲沼却站了起来,逼视着他的眼睛,黑沉的目光无端让柳元洵感觉到了压力,他下意识退了一步,顾莲沼却也逼近了一步,“你们并没有血缘关系。”
  确实没有血缘关系,可他们相识已有十年,又朝夕相伴了那么长时间,就算是亲兄妹,也不一定有他和淩晴亲近。
  “阿峤……”柳元洵没再往后退,但还是下意识抬手抵住了顾莲沼的胸膛,“我怎么感觉,你好像有些不对劲……”
  顾莲沼叫这句话惊醒,他心头一跳,迅速眨了下眼睛,顺着柳元洵推拒的动作后退了一步,“我只是觉得奇怪,既然都没有血缘,为什么你能接受淩晴的靠近,却很抗拒我。”
  他放柔声音,微微垂下眸,掩去了身上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我们不是朋友吗?既然是朋友,为什么你待淩晴和待我不一样?”
  柳元洵有些为难,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他本想说淩晴待他不会这般亲近,可仔细一想,他和顾莲沼每次看似逾越的亲近,其实都是有缘故的。
  但是,他一早就发现了,顾莲沼和他不一样。
  在为未名居杂役验尸的时候,顾莲沼就表现出了他的态度:或许是因为他见惯了尸体,在他眼中,男人和女人都只是一具人形的躯壳,并无差别,他也从未将自己哥儿的身份放在心上。
  可柳元洵做不到。他的道德品行、行为举止,都是先生依照书中的规范,一板一眼教导出来的。顾莲沼可以不在意自己哥儿的身份,但他却不能仗着彼此是朋友就随意亲近。
  再者,自小时候太医说他需要养身,母妃就将他身边伺候的宫女都换成了嬷嬷和太监。后来,别的皇子都通了人事,他的头等大事却是活到明天,压根没有接触女子与哥儿的机会。
  就算身边有淩晴,可他们认识的时候,淩晴还是个半大孩子,哪能意识到这是个女孩儿呢?
  顾莲沼是他人生中遇见的第一个哥儿,尽管他将顾莲沼当作朋友,不会以世俗的标准去约束他,也不介意他随性恣意、毫无性别界限,可在他心里,顾莲沼始终是个哥儿。
  一旦意识到身侧相伴之人是哥儿,相处时候的细节都会无限放大。温度、气息、味道……所有的差异都在提醒着他,顾莲沼不是淩亭,不是他能够随意触碰,随意对待的人。
  可他能感觉到,顾莲沼是个格外敏感的人,而且似乎格外在意他的看法,他怕自己说错话惹来误解,又叫顾莲沼生气难过。
  他的犹豫和为难落在顾莲沼眼里,便又叫那颗难耐鼓动的心又一点点冷了下去。
  顾莲沼后退了两步,离他更远了,原本直直盯着他的视线也移开了,“算了,不必说了,本也是件小事。”
  按他过往的脾性,他大概率又要仗着柳元洵脾气好,甩了脸色便往门外走了。可柳元洵在灯曲巷里说得话却又穿透了时光,变成一双柔情肆意的手,轻轻拽住了他烦躁的情绪。
  柳元洵说过:“人要好好说话才不会伤了情谊,不能只顾着发泄情绪。”
  可他心里的话没法直说,他也只能找藉口说要去洗手,转身朝着耳房走去。
  可他刚迈了一步便顿住了。
  柳元洵扯住他的衣摆,柔和的声音里带了些纵容,“你看你,说好了不生气,又不高兴了。”
  顾莲沼刻意放轻了声音,试图让自己显得温和一些:“我没不高兴。”
  柳元洵没撒手,“没有不高兴为什么要往外跑?”
  顾莲沼不认账,“没往外走,我朝里走的。”
  “可你还是不高兴了,对吗?”柳元洵扯着他的衣摆,轻轻拉了拉。明明没用多少力气,可顾莲沼就是后退了一步,重新转过身来。
  柳元洵笑了,声音越发和软,“说说,为什么不高兴?是觉得我待你和淩晴不一样,所以闹别扭了?”
  他太温柔了,温柔到像是在纵容一个顽劣的孩子,顾莲沼这辈子都没遇见过这样与他说话的人,就连他亲娘都没这么哄过他。他头一回知道,原来他恶劣的性子,在另一个人那里,竟也能被解读成“闹别扭”。
  但闹别扭是要讲资格的,没人哄的时候,只会叫人生厌,有人哄了,发脾气竟也像是一种撒娇。
  恶劣的人总是容易蹬鼻子上脸,可这一刻的顾莲沼却拘住了自己的性子,他低头瞧着柳元洵冷白的指尖,闷声道:“算是吧。”
  只是他期待的,和柳元洵以为的,是截然相反的两头。他不是因为待他和淩晴不同所以生气,相反,他期待柳元洵待他和别人不一样。
  哪怕远远不到爱情的边界,但能因为他的靠近而慌张,能将他与淩晴区别开,对他而言,已经像是鼓励了。
  柳元洵拉着他的衣角,沉吟片刻,缓声解释道:“阿峤,我知道你从没将教条规训放在眼里,我也觉得世道该逐渐放开对女子和哥儿的桎梏,可你能亲近我,我却不能不注意。”
  顾莲沼抬眸看他,没说话,只静静瞧着他,像在等他的后文。
  柳元洵想了想,缓声道:“因为世道对人的束缚不同,所以我和你解开束缚的方式也不同。世道束缚你要三从四德、重贞守洁,所以你解开束缚的方式,是无视教条,肆意生活。可这世道对男人的束缚本就不多,所以我挣脱‘束缚’的方式,便是自我约束,我需要守礼,需要尊重你,需要留意与你的距离,需要时刻提醒自己,你是个哥儿……”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自己因病,数次被顾莲沼抱来抱去的场景,不由停顿了一下,略有些尴尬,“淩晴和我认识得早,最深的形象自然是妹妹,可你是我接触的第一个成年哥儿……所以……我……”
  “第一个?”顾莲沼咬着重音重复这三个字,相较于平常的口吻,这三个字被他念得格外奇特。
  但柳元洵能听出来,他已经开心起来了。
  “嗯。”柳元洵以为他懂了自己的意思,“就是这样。”
  正巧,外头的月亮被云层遮住了,屋里的烛光便越发明显,烛火在柳元洵澄明的眼眸中跃动,将他映衬得格外温柔。
  在他的注视下,顾莲沼心中郁积的最后一丝情绪也淡去了。
  “嗯,我知道了。”他看着柳元洵的眼睛,道:“明天,我和你一起去。”
  “啊?”话题转得太快,柳元洵一时没想起来他们最初在聊什么,怔了片刻,才知道顾莲沼说的“一起去”,指的是孟阁老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