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柳元喆脱口而出:“睡会吧。”
  柳元洵面露诧异,还没等他开口,柳元喆又补了一句:“听说你有午睡的习惯,既然来了养心殿,便在我这儿小歇一会儿。下次,也不知还有没有这个机会了。”
  柳元洵的心防被他最后这句示弱轻易攻破,他抿唇犹豫片刻,最终轻轻点头:“好。”
  他脱了鞋子,上了明黄色的软榻,柳元喆亲自过来替他盖上了被子,盖好被子他也没走,而是坐在了床沿,目光落在外侧燃着凝神香的香炉上。
  他问:“锦衣卫里的那个小子,可否恭顺?”
  柳元洵有些不满,“何必用‘恭顺’二字拘着人呢?他爱怎样便怎样,我瞧着自在就行了。”
  柳元喆瞥了他一眼,终于从柳元洵熟悉的语气里寻得一丝宽慰,连带着自己的语气也自然了许多:“这才多久就护上他了?早知弟大留不住,却不知竟是这般留不住。”
  “怎么?”柳元喆似笑非笑地调侃他,“他让你很快活?”
  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当了皇帝,反倒越来越没个正形。
  柳元洵被他直白的话臊得耳根泛红,很想白他一眼,又觉得这举动显得自己沉不住气,索性拉高被子蒙住头,彻底不理他了。
  他若是镇定回应,柳元喆或许还会起疑。可他偏偏红了耳根,神情也透出不自觉的羞涩,这反倒让柳元喆放了心,猜测他和顾莲沼应当是圆过房了。
  圆过房就好。
  只要情事不断,柳元洵身上的毒就能慢慢转移到那小子身上。
  到那时,柳元洵身上的毒解了,翎太妃也已经死了,就算他事后得知真相,大局已定,再折腾也是徒劳。
  柳元洵是个明白人,他知道这事的罪魁祸首是自己母妃。
  所以,哪怕最后知道了真相,他也不会转而怨恨柳元喆,毕竟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为母报仇也是当儿子的该做的。
  从柳元洵甘愿为母债偿命、主动吞下寒蛊之毒的时候,作为儿子的债,他便已还清了。
  翎太妃自己作得孽,终究还是要她自己来还。
  柳元喆赌的,从来不是洪福天衣无缝的计策,他押的宝,一开始就是柳元洵那颗澄澈又柔软的心。
  翎太妃是他娘,可他也是柳元洵唯一的兄长。
  翎太妃在世时,他为了生养之恩,放弃了兄弟情谊。等失去母亲后,他难道会再一次放弃自己唯一的兄长吗?
  不可能的。
  柳元喆了解他。
  病死与自戕不同。
  柳元洵若是寻死,非但救不回翎太妃,还会让自己背上屠戮兄弟的名声,柳元洵是决计舍不得的。
  他自幼便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体谅父皇,敬重兄长,就连宫里数不清的宫女太监,在他眼里也是活生生的、有名有姓的人。
  可善良这种东西,若是没有呵护的屏障,无异于亲手递出了自戕的刀。他在意谁,谁便能捏住这刀子,将他制住。
  他和柳元洵幼时也有过争吵。
  他看不惯柳元洵处处体贴父皇,更厌恶柳元洵被虚伪的父皇哄骗。于是在一次争执中,没忍住吼出了实话。
  “你以为父皇疼你宠你,是因为爱你吗?不是!是因为你体弱多病,对他造不成威胁,所以他才肆意宠你、随意捧你!他把你当成竖在众兄弟眼前的靶子,当成他敲山震虎的石头!唯独没把你看作捧在心头的儿子!你究竟要被他蒙骗到什么时候!”
  吼完他便后悔了。
  他以为柳元洵会哭,也猜测柳元洵或许会打他骂他,说他撒谎,可柳元洵没有。
  他只是小脸苍白地站着,水汪汪的眼眸里蓄满泪水,却一脸倔强地抿着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过了许久,久到柳元喆终于放下架子,打算跟他道歉,说自己只是一时气昏了头,说了胡话的时候……
  柳元洵忽然抬袖抹去眼泪,眼眶红红地看着他,声音又哑又轻:“我都知道啊……”
  柳元喆当时怔住了,傻愣愣地接了句:“你知道什么……”
  他看出柳元洵很努力地想要挤出个笑容,可这笑容浮现在脸上时,却更像是在哭。
  他声音轻轻的,像一阵风就能吹散的云。
  他说:“我知道父皇待我不全是真心,可那又怎样呢,这情谊……也不全是假的呀。”
  小小的柳元洵站在那里,红着眼睛,嗓音软糯,和他讲着让他心碎的道理:“他不只是我的父亲,更是天下人的父亲。他一句话便能引来无数揣测,一个动作就能引发一场纷争,当儿子的不容易,做父亲的就容易吗?他把你们视作威胁,可你们又何尝不是在盯着他的皇位呢?”
  “我知道大家都有难处,”说到这里,柳元洵又抬袖抹了把眼泪,而后哽咽道,“有难处,体谅便是了。我生病时,父皇熬夜守着我,我刚醒,他就病倒了,这难道也是假的吗?真心又不会因为掺了假就全都变成假的,人性本就复杂,珍贵的情谊更是难得,既然难得,又何必如此苛刻呢……”
  后来的事,柳元喆记不太清了。
  他只觉得,这样一个人,连父皇那样薄情寡义的皇帝都能谅解,也一定会谅解身负仇恨、为母报仇的自己吧……
  香炉里的青烟袅袅升腾,其中镇静凝神的香料让柳元洵睡得更沉了。
  柳元喆坐在床侧,轻轻抬手,略显生疏地抚摸着柳元洵的长发。
  快了,就快了。
  这一切,很快就会尘埃落定了。
  洵儿和顾莲沼圆房的次数越多,身体就会恢复得越快。
  那蛊毒之所以无解,并非毒性猛烈,而是那毒本就是活虫,一入人体便繁衍扎根,宿主死去,蛊虫才会消亡。
  好在他终于找到了破解之法,好在还有顾莲沼这个上天送来的解毒关键。
  只有纯阳内力才能牵动蛊虫,也只有通过阴阳交合,柳元洵才能由精i液将体内的蛊虫慢慢转移到顾莲沼身上。
  至于顾莲沼的死活,压根不在柳元喆的考虑范围内。他在意的东西不多,除了身下的皇位和天下百姓,便只剩了个柳元洵……
  第59章
  到底不是熟悉的卧房,柳元洵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半个时辰不到就醒了过来。
  他悠悠转醒时,柳元喆正在一旁的书案前批著摺子。许是听见了细微的动静,柳元喆抬眸望了过来,随后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柳元洵还未有所动作,洪福已经手脚麻利地搬了把椅子,放在了柳元喆身旁。
  椅子都放好了,柳元洵也不好再推脱,只得起身下榻。
  小太监赶忙伺候他穿鞋子,又端来清水让他漱口,等身后的宫女梳理好了头发,他这才坐到柳元喆身旁。
  养心殿已有十多年未曾修缮,里头的布置还是和以前一样,熟悉中透着岁月的气息。
  其实,父皇身体康健的时候,是一位非常明睿的皇帝,他常常将他们兄弟俩带在身边,毫无保留地传授着帝王之术。
  养心殿里更是常年摆放两张书案,一张是先皇的,一张是柳元喆的。
  那时的柳元洵年纪尚小,骨量也轻,加上被宠惯了,不是赖在父皇怀里,就是和柳元喆挤在同一张椅子上,与他一同翻看那些奏摺。
  如今,他们都长大了,一把椅子再也挤不下两个人了。
  柳元洵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因追忆而起的动容便又都淡去了。
  他安静地坐在柳元喆身侧,垂着眼帘,全然没了小时候的无所顾忌。
  若是小时候的他,看到摺子上有“孟延年”三个字,恐怕早就问出口了。但他已经长大了,知道这是犯忌讳的事,自然不会再随意开口。
  他正低着头沉默,视线里却缓缓出现一封摊开的摺子,柳元洵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下意识转头看向柳元喆。
  柳元喆手里握着朱批,神色平静淡然,可他将摺子递到柳元洵面前的动作,彷佛是在说:“我身侧的位置,你坐得了;我手中的权力,你也拿得了;我们还是与从前一样。”
  “你不是说萧金业的案子又牵扯出了冯源远吗?正巧,这里头也提到冯源远了。你想看就看,不必有顾虑。”
  柳元洵心口骤然一酸,眼眶瞬间湿润,险些落下泪来。
  他实在不明白,柳元喆为何总要在事情无可挽回的时候,不停地扯着他往回拽。可即便将他拉回过去又能如何?难道要让他们背负着杀母之仇,相顾无言吗?
  柳元喆总觉得他是在母亲与兄弟间选了母亲,可真正让他痛不欲生、恨不得一死了之的,不仅是母妃犯下的罪孽,更是柳元喆那长达十七年的欺骗。
  整整十七年,他和柳元喆相互扶持,亲密无间。他眼中真挚的情谊、温暖的时光,在柳元喆那里,却是背负仇恨、被迫隐忍的漫长岁月。
  他人生中第一声叫出的是父皇,第二声是母妃,第三声便是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