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原来,王爷并非无所不能,他也会叫人哄骗,也会叫人三言两语便蒙了心智。
  若将顾莲沼换成自己,仅凭王爷对自己多年的信任,自己甚至无需使用任何手段,便能……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响起。
  淩亭面无表情地垂下手,彷佛刚刚扇自己耳光的人不是他。
  他与淩晴的性命皆是王爷所救,王爷对他的信任也是多年来一点点积累起来的。若他仗着这份信任去欺瞒哄骗王爷,那与畜生又有什么区别?
  他甚至不敢相信,方才起了那个龌龊念头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他在原地伫立许久,直到牵马的小厮前来提醒,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将缰绳递给了小厮。
  ……
  柳元洵一跨进屋内,便迫不及待地去解身上的大麾,动作急切得近乎粗暴。
  好不容易将大麾扯下,他仍觉得不够,总疑心长袍上也沾染了血,又急急忙忙去扯身上的衣服,整个人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焦躁。
  他在诏狱本就是为了处理正事,才强忍住了对血腥的厌恶与惧怕。再者,诏狱里血腥味虽浓,可那里漆黑一片,他并未真正瞧见多少血液。
  可沾在身上的血却不同,那滋味叫他瞬间梦回七岁那年的血褥子,那些血也像是重新从记忆中活了过来一样,将他包裹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顾莲沼和他相处不过一月有余,并不知道他怕血,只当是他养尊处优,嫌弃血污脏了衣物。
  或许因为前一刻才猜到了真相的缘故,此时的顾莲沼看着柳元洵对血腥这般排斥,竟无端觉得,这就像是柳元洵对真实的自己的一种抗拒。
  他心里清楚,柳元洵不是傻子,迟早会看穿他的伪装,到时候该怎么办呢?
  倘若柳元洵已是濒死之态,或许还会原谅他的欺骗;可他要是活着,真能容忍自己被当作傻子般玩弄吗?不可能的。
  他和柳元洵的相遇,从一开始就错得离谱,这段关系自始至终都创建在欺骗与谎言之上。就像系扣子,第一枚扣错了,后面的扣子便会一错再错,注定不会有好的结局。
  明明已经做好了取舍,可他的大脑却像怕他后悔一样,总在见缝插针地提醒他:他和柳元洵是不可能的。
  哪怕他一时心软,为救柳元洵赔上了一切,武功尽失,沦为废人,他也不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他不像淩亭,他信奉谋算与掠夺,他宁肯拖着自己想要的人一起下地狱,也学不会默默守护在别人身边。
  淩亭爱一个人,或许会给对方自由,看他在林间展翅;他若爱一个人,便要折了他的翅膀,圈着他,囚着他,将他压在床上,咬住他的喉咙,和他骨血交融,叫他此生只能看见自己一个人!
  可柳元洵贵为天雍的王爷,这世间,除了皇上,没有能拴住他的锁链。他若是得了健康,便如同长了翅膀的鸟儿,迟早是要飞走的。
  顾莲沼站在原地出神,直到屋外传来淩亭的动静,他才猛地回过神来,垂眸敛神,替柳元洵脱下了长袍。
  淩亭一进屋便察觉到了柳元洵的异样。他匆匆放下药碗,全然忘了“妾室在房时,侍卫不能逗留”的规矩,满心满眼都只有柳元洵苍白如纸的脸。
  他快步上前,握住柳元洵的手,扶着他在床边坐下,而后单膝跪地,仰头望着柳元洵,眼中满是担忧与关切,“主子,您哪里不舒服?可是被血吓到了?”
  柳元洵虽与顾莲沼相处了一月,但最熟悉、最信赖的依旧是淩亭。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反手回握住淩亭的手,焦躁道:“我想沐浴。”
  “我已经吩咐过了,热水马上就好。”淩亭一边柔声安抚他,一边对顾莲沼说道:“顾大人,烦请您拉开床侧柜子左数第三列第四排的抽屉,将里头那个土色的瓷瓶拿来。”
  前一刻,说这话的是顾莲沼。
  而这一秒,陪在柳元洵身边的人变成了淩亭。
  顾莲沼也是此刻才发现柳元洵神情中的异样。他的心猛地一揪,下意识想问:你怎么了?
  可当他看到柳元洵对淩亭的亲近与依赖时,心口的揪痛瞬间扩散,厌恶、烦躁、忧虑、关心等情绪交织在一起,搅成一团,让他胃里一阵翻涌,恨不得立刻返回诏狱,狠狠惩治几个犯人,以解心头之闷。
  可双脚却不听使唤,只能依照淩亭的吩咐,机械地取出那个瓷瓶。
  顾莲沼刚把瓷瓶递过去,柳元洵便迫不及待地一把夺过,动作近乎粗鲁。
  他颤着手拔开软木塞,将瓶口凑近鼻尖,深深嗅闻了几下。浓郁的菝蔺香气瞬间冲散了幻觉中的血腥气,清凉提神的味道叫他好受了许多。
  淩亭见他神色渐渐舒缓,这才松了口气,他脸上露出笑容,柔声道:“主子是不是感觉好些了?”
  “嗯。”柳元洵揉了揉眉心,流露出一丝只有在最亲近之人面前才会展现的脆弱,喃喃自语道:“好多血啊……”
  “别想了,主子,咱不想那些糟心事了,都过去了。”淩亭握着他的手轻轻晃了晃,像哄小孩子似的柔声安抚,“您想想咱们院里的桂花树,再想想去年您亲手种在花园里的牡丹,那些花香才叫人舒心呢。对了,您还记得新买来的那两匹马吗?大马我已经请了专人伺候,听说那是个养马的老手,很有一套,说不定再过几天,您就能骑着它出去散步了……”
  柳元洵被他说得心中一动,眼中浮现出一丝向往:“我还没骑过马呢。”
  淩亭嘴角上扬,笑容愈发温柔,他仰望着柳元洵,眼中都是他的身影,“要是主子想学,等天气暖和些,我教您。”
  柳元洵自然想答应,可一想到自己每况愈下的身体,他又犹豫了,但他不想扫淩亭的兴,只好浅笑着点了点头。
  恰在此时,沐浴用的热水送来了,淩亭便转身走进耳房去替他放水。
  淩亭一走,柳元洵身前的位置便空了出来。
  柳元洵正低头按压着眉心,眼前却又多了个人影:是顾莲沼。
  ……
  顾莲沼会恭维,会谄媚,也会做个趾高气扬地小人。可在过去十八年的人生里,却从未有人教过他,该如何伪装出深爱一个人的模样。
  他原以为扮演一个合格的妾室轻而易举,可淩亭的一举一动却让他明白,爱与不爱,有着天壤之别。
  他心中只有欲望,所以眼中只看得见柳元洵花瓣般的唇、天鹅般的颈、柔软细腻的肌肤和如玉般的指尖。
  可淩亭心中有爱,所以能留意到柳元洵苍白憔悴的面容、微微颤抖的双手,以及强压在眼底的不适与烦躁。
  但仅凭欲望是无法瞒过众人的。
  所以,他只能一边厌恶着淩亭,一边在淩亭离开后,拙劣地模仿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学着淩亭的样子,单膝跪在柳元洵身前,而后试探性地伸手,缓缓覆上了柳元洵的手背。
  他的动作太慢了,慢到柳元洵有足够的时间来躲避。但也正因缓慢,柳元洵并未感受到压迫,他只是带着几分怔愣与疑惑,静静地看着顾莲沼动作。
  终于,顾莲沼再一次触碰到了那只手。
  或许是心态发生了变化,又或许是带了些赔罪的心思,他头一回在触碰到柳元洵的时候,没有浮现出任何旖旎的念头。这种感觉太过陌生,陌生到彷佛他是第一次握住柳元洵的手。
  “王爷……”他慢吞吞地叫了柳元洵一声,语调有丝奇异的干涩。
  柳元洵没说话,只垂眸望着顾莲沼漆黑的发顶。他再次晃了神。因为他意外发现,顾莲沼的头发竟然带着不明显的卷儿。
  那发卷不甚明显,但依然有着肉眼可见的弧度,好像他伸指一绕,就能将他的头发从发尾绕圈绕到发顶。
  他晃神的时候,顾莲沼又说话了,他拖长了音调,又放低了声音,听上去竟有种陌生的示弱感,他说:“能不能不要让淩大人教你。”
  “嗯?”柳元洵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想教你。”顾莲沼自始至终都没抬头,他像一头初生的豹子一样趴在柳元洵膝头,撒娇般地用头撞了撞他的小腹,强忍着羞耻,小声问:“不要让淩大人教你,我来教你,我马术很厉害。”
  “扑哧”一声,柳元洵乐了。
  他是最小的皇子,上面只有姐姐和哥哥,除了淩晴,从未有人对他撒过娇,这种感觉既新奇又让他心生柔软,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顾莲沼的脑袋。
  一边暗自失望他的头发并不像看起来那般柔软,一边又觉得他此刻的模样竟有些可爱。
  “不行哦,”可他还是很有原则的拒绝了,“已经答应了淩亭,就不能反悔了。”
  若是对上别人,顾莲沼吃瘪也就吃瘪了,可他偏偏忍不得柳元洵带给他的委屈,当即脸色一变,咬牙从他膝上抬头,转身就往外走。
  柳元洵无奈,“你这脾气到底随了谁啊?扫把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