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他是个心硬如铁的人,更是个不爱劝人的人,既然柳元洵已经做了决定,他便不会出声干涉。
  越靠近诏狱,过往的记忆便越清晰,曾经的顾莲沼彷佛也渐渐从他的身体里苏醒。
  一垂眸一抬眼,他又成了那个能止小儿夜啼的玉面阎君。
  进入地下之前,顾莲沼挑起一盏灯笼,随后拉过柳元洵的手,把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腰带上,道:“诏狱无光,你需跟着我走,我空不出手,扶不了你,你自己当心。”
  柳元洵重重地点了点头,显然是把这番话听进去了。
  可锦衣卫的官服配的是一条又宽又硬的腰带,他将手落上去也不知道该扶哪里。
  好在而顾莲沼的腰精瘦些,腰带中间便留出了一个空隙。柳元洵顺手将指头扣了进去,发现这个位置刚刚好,既让他感到安心,又方便落手,他舍不得挪开,便悄悄屈指扣住了。
  顾莲沼觉察到他的动作,微微一愣后,还是随他去了。
  整个诏狱一片漆黑,只有顾莲沼手中的那一点灯笼发出微弱的光亮,勉强能照亮前路。
  随着他们越走越深,比之前浓重数倍的血腥味和腐臭味扑面而来,几乎要侵占柳元洵所有的知觉……
  整个诏狱一片死寂,安静到连犯人的呻吟声都听不见,若不是顾莲沼手中的灯笼在晃动间能隐约照亮两侧牢狱中的衣角,柳元洵甚至会以为这是间空地牢。
  可除了被血浸透的深色衣角外,他还能看见大片大片的新鲜血迹,以及地面上不知何时留下的狰狞交错的抓痕……
  柳元洵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场景,他艰难地喘息着,小时候的记忆和如今的场景隐约交叠,叫他整个人都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顾莲沼不着痕迹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柳元洵的脸白得可怕,整个人也颤抖得厉害,可即便如此,他依旧强忍着不适,紧紧跟着自己向前走,只是每走两步便会哆嗦一下,叫人心怜不已。
  见他实在忍受不住,顾莲沼轻轻叹了口气,将手边的灯笼搁置在一旁,而后抬手解下自己的抹额,掩住柳元洵的眼睛,低声道:“跟着我,别怕。”
  抹额系好后,柳元洵的眼前便彻底黑了下去,扣住腰带的手随即便被人牵到了掌心里,燥热温暖的感觉叫他的心也一并安定了下来。
  他们一路前行,血腥味愈发浓烈,就在柳元洵觉得自己几乎支撑不住的时候,顾莲沼停下脚步,挑起灯笼,低声道:“到了。”
  柳元洵扯下眼上的发带,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如遭雷劈。
  牢房中,一个浑身污垢、恶臭扑鼻的人正蜷缩在地上,他衣衫褴褛,满身血污,听见动静,那人缓缓抬头,露出一张脓疮满面,几乎看不出人形的脸。
  “萧金业……”柳元洵喃喃道,心中震惊到无以复加。
  他知道诏狱残酷,可他从未想过,八年牢狱,竟能将一个人变成这般模样。
  第46章
  听见自己的名字被人叫出,萧金业仅仅是抬眸瞥了一眼柳元洵,随后又无动于衷地垂下头去,彷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诏狱的牢是用腕口粗的铁柱子打成的笼子,上天入地都没有出路,唯一的出口便是被玄铁大锁锁死的牢门。
  顾莲沼将灯笼挂在门侧的壁笼上,而后摸出钥匙打开了门锁。
  牢内昏暗,一点烛光只能照见方寸之地,柳元洵缓步踏入牢房内,一步一步靠近萧金业,在他身前缓缓蹲了下去。
  顾莲沼倚在牢门一侧,看似随意,可他的眼神却一直落在柳元洵身上,只要萧金业稍有异动,这点距离已经足够他出手了。
  柳元洵怪异的举动终于引起了萧金业的注意,他仰起脖子,费力地撑起脸,透过他满脸的脓疮,柳元洵看见他似乎眯了眯眼睛。
  萧金业八年未出诏狱,想来并不知道他是谁,柳元洵主动道:“我是柳元洵。”
  听见来诏狱看他的人是金尊玉贵的瑞王,萧金业依旧没有说话,只用那双浑浊的眼睛默默望着柳元洵。
  他的眼神很奇怪,没有恐惧也没有恨,整个人坐在那里,毫无生气,与其说坐着一个人,倒不如说像一截失去了所有情绪、被岁月遗忘的木头。
  柳元洵与他对视了许久,直到萧金业力气不够,只能将头垂下的时候,他才慢慢讲起了最近发生的事。
  “我最近得了个东西,又因为这东西卷入了一件不知深浅的事里,我唯一摸到的线索,就是你。”
  萧金业闻言,又缓缓抬头看了他一眼,虽然依旧没有说话,可他的眼神却多了点之前没有的东西。
  柳元洵继续说道:“我不知道这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也不知道最终答案是什么,我甚至不能确定那东西指向的是不是你,这事甚至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可我还是来了。来之前,我已经向皇上请了旨,也已经看过了你的卷宗。”
  柳元洵静静地注视着他,“就好比解一道连环谜题,我解开了上一个谜题,紧接着就拿到了下一个谜点。如果这个谜点是你,那么,你这里又藏着怎样的答案呢?”
  萧金业终于开了口。他的嗓音难听至极,像是曾经吞炭灼烧了嗓子,又彷佛喉咙处破了个洞,每说一个字,都带着呼噜噜的气音。
  “为什么……”萧金业轻声问道,“既然与王爷无关,王爷为何要来诏狱?是因为好奇吗?”
  柳元洵认真道:“因为为了这件事,已经有很多人丢了性命。”
  萧金业似乎笑了一下,可他那张脸早已扭曲变形,任何表情都显得模糊不清。他缓缓说道:“可王爷若是继续查下去,恐怕还会有更多的人丧命。”
  听到这话,柳元洵精神一振。
  尽管他早有心理准备,可萧金业这番话,几乎坐实了顾莲沼的猜测:那幅画上的叶金潇,指得真的是诏狱里的萧金业。
  事情到了这一步,萧金业对他的印象和态度,几乎成了决定事情走向的关键因素。柳元洵也敏锐地察觉到,萧金业似乎在通过这个问题,试探他的决心和态度。
  可这个问题的答案几乎无需思考,柳元洵道:“可要是不查,死得人只会更多。”
  萧金业紧接着又问:“可王爷您真的想好了吗?不查的话,死再多的人也与王爷无关;可一旦查了,往后每死一个人,便都和王爷脱不了干系了。”
  柳元洵听明白了,萧金业这是与他问心来了。
  他神色平静,有条不紊道:“若从功利角度讲,恶人不死,好人会一直受其害,在这种情况下,牺牲小部分人的性命换取大部分人安危,从功利化的道德标准来看,是合理的。”
  稍作停顿后,他又道:“若从道义本身来讲,生命无法被量化,一个人的性命与千万人的性命同样重要,不该人为的赋予价值,并在衡量后做取舍。”
  萧金业追问道:“那若从王爷自身的角度来讲呢?”
  这个问题,本质上与“是选择为了救十个人而亲手杀一人,还是尊重命运坐视十人死亡”的问题如出一辙。
  从学术角度探讨,自然是各有各的道理,可若是从个人角度去考量,这无疑是一个永远也找不到完美答案的难题。
  听到这里,就连一直置身事外、默默旁观的顾莲沼也不由站直身体,等着柳元洵的答案。
  可柳元洵却忽然笑了,他道:“我没有立场。”
  顾莲沼怔住,萧金业也愣了。
  柳元洵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我一开始就说过,我偶然得了一样东西,随后便被卷入了这件事里,一条条人命将我推到了这一步。自始至终,我都没有任何立场,我不过是自愿成为了某一方手中的棋子,献出了我手中的势力,顺着他的意志,来到了你面前。如果说死亡是一场债务,那背负这债务的,既不是冲锋的兵,也不是运筹的将,而是挑起这张纷争最源头的欲望。”
  柳元洵微微一笑,看向萧金业,道:“所以,萧大人,你作为下一场战争临时的将,我想问问你,下一步棋,该往哪里走?”
  萧金业这次是真的笑了,他破碎不堪的喉咙里发出一阵怪异而又刺耳的笑声,笑声越来越大,在这狭小的牢房里回荡。
  “我终于……咳咳……我终于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选中你了……咳咳……”萧金业笑得剧烈咳嗽起来,身体也跟着不停地颤抖。
  他好似想伸手拍拍柳元洵的手,可他下意识抬起右臂的时候,柳元洵才看见他断口狰狞、自臂膀处便消失的右臂。
  柳元洵的瞳孔不受控制的一缩,萧金业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右臂,语气平淡道:“当年,他们把我的这条胳膊伸进囚着饿狗的笼子里,不到半刻钟,胳膊就没了。”
  “萧大人,”顾莲沼适时提醒道:“与正事无关的事,还是少说为妙。”
  萧金业随意地瞥了他一眼,可这一眼,却让他的视线在顾莲沼脸上停留了许久,眼中满是诧异,惊道:“你竟是个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