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冯婶子被这声嚎啕惊醒了神智,疯了一样扑到虎子身边,她痛苦到失了语,只抱着儿子拚命摇晃,妄图唤醒她的虎子,可这一切不过是徒劳。
  “王爷,王爷!”冯叔双腿发软,半瘫在地上,朝着柳元洵拚命磕头,声音尖锐得有些瘆人,“你告诉我这是谁干的?谁那么狠心杀了我家虎子?我豁出命去也要为他报仇啊王爷!”
  顾莲沼垂眸看向柳元洵的眼色,只等他一个示意,他便会开口承认,可柳元洵并未看他,只注视着瘫倒在地,悲痛欲绝的夫妻,轻声道:“他要杀我。”
  哭声戛然而止,冯叔和冯婶同时抬起头。冯叔双眼瞪得极大,回过神的瞬间便大声喊道:“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冯婶却抱着儿子不停地抖,抖得越来越厉害,嘴唇也在哆嗦,含糊不清的字音断断续续,根本听不真切。
  淩晴上前一步,道:“冯婶,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冯婶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紧紧攥住淩晴的手,粗糙的手掌瞬间就将淩晴的手捏得青白。
  淩晴没挣扎,只诱哄似得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事关儿子的死因,冯婶终于清醒,她泪流满面地喊道:“有个女人!虎子认识了一个女人!都是那个女人的错!你们快去找她!是她害了虎子!”
  淩晴精神一振,连忙追问:“什么样的女人?”
  “我不知道,虎子没说。但我知道虎子认识了一个女人,自从遇见那个女人,虎子就变得很不对劲。”
  为了还儿子一个清白,冯婶绞尽脑汁地回想道:“虎子是个愣头青,一向没有姑娘搭理,可前些日子我却从他身上闻到了脂粉香,他身上,身上也有些痕迹,他还变得神神叨叨的,有一次竟说……”
  明知这话是杀头的大罪,可为了让王爷去追查那个女人,冯婶已然顾不上那么多了,她说道:“虎子竟说王爷该死,我当时吓得不轻,赶忙让他住嘴。可再问他什么,他都不肯说了。我以为这孩子又犯傻说胡话了,所以也就没放在心上。我当时要是再多问几句,哪怕只多问一句呢……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说着说着,冯婶又开始放声痛哭,冯叔也哭嚎着捶打地面,“为什么不说啊,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连提都不提啊!”
  这事大吗?
  在冯虎真的提刀刺向柳元洵之前,又有谁会在意这样一个憨傻的青年呢?
  在所有人眼中,冯虎都是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尽管脑子不太灵光,偶尔说些傻话,可谁又能想到,他竟真的敢持刀杀人?
  柳元洵垂眸望着这一幕,轻叹一声,对顾莲沼说道:“看冯婶这样子,怕是也不清楚多少内情。淩亭和淩晴不擅长查案,这件事就委托给你了。”
  顾莲沼正想出去吹吹风,冷静冷静,当即便答应下来,转身去了下人休息的地方。
  顾莲沼一走,淩晴也带着哭到几乎昏厥的冯家两口子离开了,偌大的书房里,就只剩下柳元洵和淩亭。
  柳元洵闭目后靠,哑声道:“头有点疼,帮我按按吧。”
  淩亭见他面色不佳,赶忙走到他身后,解下他头上的发冠,手法娴熟地按摩起他头上的xue位。
  不过短短两日,淩亭却感觉他和柳元洵之间的距离彷佛远了许多,此刻再触碰他,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柳元洵闭着眸,后枕在椅背的软垫上,乌发四散,雪一样的脖颈上依旧带着未褪的青淤,他静默着,试图将脑中千丝万缕的细线串到一起。
  冯虎基本算得上是家生奴才,他的父母都在府中当差,自己也没有吃喝嫖赌的恶习。他为人耿直、脑子愚笨,身世清白,整个少年时期几乎都是在下人区度过的。旁人或许不太喜欢他,但绝对信任他。
  这样的一个人,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对自己生出恨意,甚至不惜豁出性命来杀他。但同样,像他这样的人,也极其容易被人盯上,被蛊惑、被诱导,从而成为一枚被人操控的棋子。
  冯虎是个人。
  可在另一些人眼中,他只是枚棋。
  柳元洵耳边又回响起冯氏夫妇的哭声,时远时近,凄厉无比。虚幻的哭声彷佛尖锐的利器,刮擦着他的耳膜,叫他疲惫不已。
  他不喜欢有人近身侍候,其实是有缘由的。
  出生皇家,免不了会被卷入各种纷争之中,他又不是个严以律下的性子,管不住被利诱威逼的人心。有些人做了别人的眼睛,有些人做了别人的刀,这些人死得死,贬得贬,他身边的人也因此换了一批又一批。
  后来,他便肃清了旁人,只留了淩氏两兄妹。
  如今,皇兄已然登基,父皇也已驾崩,他不过是一个毫无实权的皇子,什么人会想要他的命呢?
  答案很明显。
  除了那张琴谱和那幅画,他手里再没有能威胁到旁人的东西了。
  如今,尚方宝剑已然到手,他手中还握有一道御令,无论这潭水有多深,他都要去蹚一蹚这浑水。
  ……
  顾莲沼踏出书房的那一刻,天空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他走得不快,雪却下得很急。等他走到管家住处时,身上已经落满了厚厚的积雪。
  提人,审讯,搜查冯虎的住处……
  一系列事情进行得尽然有序,他也成功摸出了那女子的些许痕迹,可他的心却是乱的。
  从他听到屋内瓷器坠地的声响,到回身折返,按下袖口的弩箭,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却叫他久久无法回神。
  在他短短十几年的人生中,从未体会过方才那一瞬间的感受。他精于算计的脑子第一次出现空白,他引以为傲的身手在那一刻却迟缓得令他恐惧。
  他头皮发麻,浑身僵硬,彷佛赤身裸体被抛入了寒冷刺骨的深海,全身顷刻间冷透。
  直到他抱紧柳元洵,将头埋在他肩上,眼泪不自觉涌出来的瞬间,他才明白,那种感觉,原来叫做恐惧。
  在他这短暂的十八年岁月里,见过太多人恐惧的模样。可当这种感觉降临到自己身上时,他才知道原来恐惧竟是这么个滋味。
  怪不得诏狱里的那些人,会因为恐惧而失禁,会因为恐惧而抛弃尊严,原来恐惧真的能瞬间击溃一个人的神智,叫他甘愿就此屈服。
  瞬间的情绪激得他涌出热泪,可随之而来的神智却又提醒着他,他若是屈服,诏狱里那些丑态百出的人,便是他的下场。
  他走在回禀柳元洵的路上,任由风雪浸透自己的身体。刀剐似的痛意让他感到一种别样的痛快,彻骨的寒意也让他的神志愈发清醒。
  快到书房时,他抬头望瞭望天,才发现忙活那么久,竟已经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候。
  天上的月亮宛如一柄弯弯的弯刀,散发著柔和的光芒,清冷的光辉洒向人间。看似温柔,触手却满是冰凉。
  顾莲沼仰头伫立,不禁恍惚了一瞬。
  他忽然觉得,柳元洵就如同这天上的月亮,高高悬挂在夜空,遥不可及。
  偶尔从水中瞧见他的倒影,会让人误以为月亮也能被轻易捧在手心。
  可水波一晃,月亮就远去了。
  “吱呀”一声轻响,淩亭推开书房的门,裹着白色大麾的柳元洵脚步轻缓地迈过了门槛。
  顾莲沼还在仰头望着天空,直到柳元洵唤他的名字,他才愣愣地转过头来。
  一傍晚的时间,雪已经积得很厚了。伴随着轻微的“咯吱”声,柳元洵踩着积雪走来,停在了他的身旁。
  天上的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地上的月亮却轻轻勾起唇角,恬静的眼神好似盛着一捧月光。
  柳元洵抬手轻轻拂去他肩头的积雪,像是好奇,又像是责怪,“怎么落了这么多雪?不冷吗?”
  顾莲沼怔怔地看着他,心中陡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紧紧抱住他。
  这一次,不是为了气淩亭,也不是为了满足心底脏兮兮的欲望。
  也许是今晚的月色与雪色美得叫人窒息,所以他也剐去了一身狼藉,只想像拥抱一捧纯净的雪那般,轻柔地抱住柳元洵,再亲昵地蹭一蹭他。
  可最终,他还是将这份冲动压了下去,摇了摇头,轻声道:“不冷。”
  夜晚的放纵尚可归结于肉欲,可在月亮底下抱他算怎么一回事呢?
  因为柳元洵无害又单纯,所以他才肆无忌惮地放纵着自己的欲望。可当他察觉到这欲望的火焰越烧越旺,有了燎伤他的风险时,他的理智又回来了。
  他们三人并肩前行,一路上,顾莲沼将自己查到的线索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根据冯虎房间里留下的痕迹,以及其他人的口供,可以确定冯虎在外面必定有个相好。但这个女子或许不止一次地叮嘱过冯虎,让他务必隐瞒好自己的一切信息,所以周围的人对这个女子一无所知。
  如今冯虎已死,若想找出这女子的线索,需得等他回锦衣卫调派人手,彻底搜查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