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可他没有。
  他不仅让出半室空间,还向他做了承诺,更是自始至终都以官职相称,并没未将他当作妾室对待。
  他本不想问的,可他堪称贫瘠的前半生并未见过这样的人,夜色一深,他也像是在黑夜里晃了神,不自觉就问出口了。
  话一出口就收不回了,顾莲沼有些懊恼地闭了下眼,却听床上的人小声说:“因为你是无辜的。”
  “无辜……”顾莲沼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来回碾磨了一遍,似是冷笑了一声,又像是无意哼出的气音。
  柳元洵不再说话了。
  他不看身份,也不论阶级。他只知道,若是从头开始梳理原委,顾莲沼就只是皇兄为了报复他,随意牵扯进来的玩意儿罢了。
  天家恩怨落在普通人头上便是地覆天翻的灾难。他本是前途大好的镇抚使,眨眼的功夫却沦为王府男妾,杀出来的血路被碾碎干净,搏出来的前途也消失殆尽。
  他要是顾莲沼,估计恨得牙都要咬碎了,怎么谈不上无辜呢。
  第4章
  柳元洵的身子到底是虚的,躺着躺着就睡了过去,再睁眼,天已经亮了。
  熟悉的松香味飘了过来,一身深灰色劲装的淩亭靠近床边,轻声问:“主子要起了吗?”
  “起吧,”说完,柳元洵又看了下窗外,问:“几时了?”
  “巳时。若是主子没生病,这个时间也该准备吃饭了。”淩亭拿过熏热的衣裤,伸手探入暖烘烘的被窝,在掀开被子之前先为柳元洵穿上了一层薄衣。
  房间里烧着地龙,并不冷,常人穿着外衣都要流汗,可柳元洵这病最怕的就是着凉,每到冬天都不好过,所以淩亭格外仔细。
  “顾大人呢?”柳元洵有点好奇,“他什么时候起的?”
  淩亭一边为他穿衣,一边说起顾莲沼的动向,“顾大人寅时刚过就起了,在后院练了两个时辰的武,正打坐调息呢。”
  寅时?柳元洵暗道一声佩服。
  他小时候去上书房也是寅时起,一路哭啼,仿若奔丧,熬了半个月后昏死在上书房,这才拿了特批的条子,有了专门的老师,不用跟着皇子们去上坟……哦不,去读书了。
  淩亭为他备水的功夫,他又问了一句,“他练武的时候,你去看了?”
  “没,奴才在门口守着主子呢,不过走动间偶尔也能看见一二。”淩亭伸手探了探水温,又将帕子浸入玉盆摆了摆,拧尽水后才拿着热腾腾的帕子去给柳元洵擦脸。
  “哦?”柳元洵来了兴致,“你觉得你们俩谁的功夫更高一些?”
  “奴才修得是内家功夫,顾大人瞧着倒像是内外兼修,又听顾大人在北镇抚司里排行第九,想来功夫不差,比奴才强多了。”淩亭像呵护一尊瓷器一样伺候他梳洗,洗过了脸,又将漱口的杯子递了过去,见他接过,又接着之前的话说道:“不过,要是真对上了,奴才或许制不住他,但能杀了他。”
  这话的意思是,硬要打,只能两败俱伤,但到了拚命的地步,淩亭更胜一筹。
  他早知道顾莲沼身手了得,可没想到竟厉害到了这种地步。
  淩亭可不是什么简单人物,他是先皇赐给他的礼物,尽管淩亭在他面前一口一个奴才,可在外面,他不知道是多少人的爷。
  “唉……”柳元洵长叹一口气,说不出的可惜。
  淩亭笑了,“主子怜惜他?”
  柳元洵笑了笑,道:“身怀绝技却命途多舛的人,总是教人怜惜的。”
  他自小身子骨就差,也格外羡慕那些身体强健的人。可他身体差,却是皇亲国戚、金枝玉叶,淩亭他们武学天赋极高,却囿于身份,只能被困高墙大院之中,做些伺候人的活。
  “苦了你了。”柳元洵叹息一声,拍了拍淩亭的手。
  他刚要将手拿开,淩亭就翻转手腕,回握住了柳元洵,动作神态都很自然。因为一直屈膝站着的缘故,高大的身躯看上去倒比柳元洵还低半个头,“今儿天气不错,主子要不要出门走走?散步回来,也该传膳了。”
  生病的人是不能受寒的,可今儿外面没风,太阳也好,出去走走也有好处。
  他婚前就昏迷了三日,新婚之夜一过,又病了两天,笼统一算已经六天没出过房门了,再憋下去人都要长毛了。
  不用说话,淩亭只看他忽然亮起的眼睛就知道他动心了,他笑了笑,转身往床后走,“我去给主子拿大麾。”
  厚重的黑色毛料长麾直至脚踝,淩亭又为他加了条鸦青色的围脖,银狐镶边的兜帽一罩,大半张脸就被遮去了。
  淩亭站在他身前整理着围脖,无意间抬眼,恰看见一双如春水般柔和的眼眸,抚在他衣领处的手便不自觉顿住了。
  他早知道主子这双眼睛天生含情,生得极好,眼眸动作间,浓密纤软的眼睫就像是从人的心上拂了过去,既痒又酥,勾得人总想多看,又怕看多了沦陷。
  柳元洵轻佻了下眉,不解道:“怎么?”
  淩亭回过神来,十分自然地笑了笑,伸手将他的围脖扯松了些,“怕主子觉得闷。”
  柳元洵又是一笑,灿若星辰的眸子亮得晃眼,“不闷,刚好。”
  淩亭低头浅笑,搀住了他的手臂,“不闷就好。”
  收拾好了,也该出门了。
  一连绕过两座屏风,又经过前厅的八座檀木椅,门槛还没迈出去,洪公公喜气洋洋的老脸就出现在了柳元洵眼前,身后还跟着劲装束发的顾莲沼。
  “见过七王爷。”洪公公作势下跪,淩亭急忙去扶,这礼便夭折在了半路。
  可身后没人理会的顾莲沼却只能扎扎实实地跪在地上磕头,闷闷一声响后,就听他说:“见过七王爷。”
  “胡闹,”洪公公冷着脸转头,“怎么能叫七王爷?没人教过你规矩吗?!”
  “洪公公,”柳元洵声音不大,语气却有些冷,“顾莲沼入了七王府,便是我的人,他没规矩,你该来训我。”
  “奴才该死,是奴才僭越,请七王爷责罚。”洪公公甩了淩亭的手就往下跪,年过五十的人了,这五六年里,他除了皇帝就没跪过其他人,这一跪却生生磕出了一记脆响,瞬间就将柳元洵架到了下不来的高台上。
  洪公公叫洪福,既是皇帝的大伴,也是先皇后亲自挑选出的人,皇后见了他也是客气的。从一定程度上来讲,他的言行就代表了皇帝的态度。
  落在不知情的人眼里,洪公公跪了七王爷,那不正说明七王爷是皇帝的心头宝吗?可事实并不是这样的,这只是他皇兄在做戏罢了。
  一股自接到婚旨就没消弭过的疲惫重新漫上心头,刚刚滋生的好心情顷刻就散去了,柳元洵疲惫道:“淩亭,扶洪公公上座。顾九也起来吧。”
  说完,他就转身向着檀木座走去了。
  顾莲沼刚听见顾九这个称号时还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等他意识到顾九是指他在锦衣卫十三太保里的排名时,人已经站了起来。
  八把檀木椅,两把座首,其余六把各居左右。柳元洵坐了右上的主座,淩亭便扶着洪公公坐到了右下次首的位置。
  “说吧,”柳元洵偏头轻咳了两声,有种自己又要开始发热的错觉,可比起病情,他更不想面对洪公公这张老脸,“您来是有什么事?”
  “是公事,也是私事。”他一咳嗽,洪公公就紧张,语气越发柔和“从公事上讲,三日婚嫁也到期了,您明儿也该入朝续职了,圣上也想问问您,祭礼准备得怎么样了?若是谈私事,那话可就多了,圣上总是惦记您,关怀的话一时半会说不完。”
  柳元洵不是什么闲散王爷,他体弱归体弱,依然兼着太常寺卿的正三品官职,只是光有官职,手无实权,任职也是做给别人看得罢了。
  “祭礼的事筹备得差不多了,圣上可以放心。至于私事,您要是一两句话说不完,就由我来说吧,我话少,一句就能讲明白。”柳元洵不想和他闲聊,直接道:“我不需要顾九伺候,您让他哪来的上哪去,趁任免令没下来之前,这事就算了。”
  顾莲沼原本静静站着,无意关注这里的事情,忽然听见自己的名字,低垂的眼睫颤了颤,而后抬眸看向柳元洵。
  眼看洪公公要张口,柳元洵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咳得心肺都要呕出来了,淩亭来不及给他递帕子,他就只能以手捂唇,半遮住了脸。
  淩亭最先赶过去,洪公公也紧跟着去了,待两步走到柳元洵身边,就见他抖着胳膊摊开了手掌,咳出的血丝沾满了白皙的手,正顺着指缝往下流。
  “主子!”淩亭一声惊呼,根本顾不得洪公公的身份,一把推开他就冲出去叫太医了。
  洪公公吓得头发丝都要竖起来了,嗓子抖得像是看见了鬼,“七爷,七爷我扶您去榻上……”
  话是这么说,可他压根不敢碰他。
  万一碰出个好歹,七王爷咬死是他扶的过程出了岔子,他就是有一万个脑袋都不够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