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守在榻前的淩晴不着痕迹地看向竹帘隔起的盥洗室,隐隐能见一修长俊逸的身影,她望了一眼便不再关注,只一脸担忧地将手搭在柳元洵的腕子上。
  入手的温度吓了她一跳,越发埋怨起宫里的死皇帝,要不是他接二连三地搞这些幺蛾子,主子的身体怎么可能越来越差!
  不多时,淩亭就带着七八个太医赶过来了,十来个人围在卧房里挨个诊脉,这架势快赶上替皇帝诊脉了。
  不过这也不出奇,宫外早有传言,御医院里的太医们有一半就是专门为七王爷出诊的,甭管谁病了,只要七王爷身子有恙,太医们无论在哪都得赶去七王府。
  七王爷身体不好,可到底是什么病,太医们又都说不准。说他先天不足的有,说他顽疾缠身的也有,反正流水一样的名贵药材像无底洞一样流入七王府,病情半点没能改善。
  今儿也是一样,诊出了,药煎了,七王爷还是一睡不醒,足足躺了一天一夜才睁眼。
  “淩亭……”刚醒的人眼眸尚迷茫,视线也集中不起来,虚虚落在前方,乍一看倒像个盲人。
  “我在,主子,我在呢。”他睡了多久淩亭就守了多久,嘴里答应着,手也伸了过去,轻轻握住柳元洵搭在床侧的手握了握,语气十分温柔,“主子要喝点水吗?”
  柳元洵没力气说话,只动了动手指,对他瞭如指掌的淩亭立马起身去倒水,路过跪在一旁的顾莲沼也不停,像是压根没看见他一样。
  依照惯例,太医们出了七王府就得去宫里,向圣上禀告七王爷的身体状况,这次也不例外。
  有没有泄元阳,自然也瞒不过皇帝的耳朵。
  太医禀告的时候倒是没当回事,毕竟七王爷身体差是有目共睹的事,哪有精力做那档子事,可太医万万没料到,这件事竟成了惹怒皇帝的元凶。
  要不是皇帝有涵养,怕是能当场掀了御书房的桌子,怒斥顾莲沼的口谕转头就进了七王府的门。或许是看在他已经成了七王爷的人,圣上倒也没要他的脑袋,只罚他在病榻前跪着。
  王爷什么时候发话,他什么时候起。
  ……
  上好的白瓷玲珑剔透,盛着一杯温度适口的水,杯口弧度微斜,轻轻压在苍白莹润的唇上,一口一口喂进了被半扶起的人口中。
  顾莲沼自始至终都在这里跪着,自然将他前前后后伺候人的动作都看在了眼里。
  七王爷昏迷不醒的这段时间,淩亭一直拿着沾水的绢布轻拭他的唇,每隔一会就要去摸摸他的体温,怪不得说宫里的太监都是伺候人的好手,就凭淩亭这份细致,得宠也是应该的。
  顾莲沼冷眼看着一脸病色的柳元洵,一时竟不知该感叹他风一吹就病的孱弱病躯,还是该庆幸他顶着这副身体压根威胁不到自己。
  半杯温水下肚,柳元洵终于有了些精神。
  理智一回笼,他就注意到了上身直立,跪姿潇洒的顾莲沼。
  “你……”话音刚起,淩亭就搭话了。
  他倒不是恃宠生骄、擅作主张,而是柳元洵身体不好,很多时候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时间久了,他一个眼神淩亭就懂了,自然也能接上他的话。
  “回主子,您自大喜第二日便起了高热,圣上得知消息,特降口谕罚了顾大人,说是您什么时候发话,他什么时候起身。”
  “让他起来吧。”柳元洵刚从病中醒来,语气格外虚弱,说话也断断续续地,“吩咐……吩咐摆膳吧。”
  淩亭点头称是,躬身后退。
  他知道这膳是为谁传的,刚醒的人压根吃不下去东西,柳元洵其实是在怜惜受了无妄之灾的顾大人。
  淩亭一走,本就安静的房间更静了。
  柳元洵咳嗽了两声,因为虚弱,他一咳嗽浑身都在颤,咳出的声音却很小。
  数次喘息后,他偏头看向站在屏风前的顾莲沼。
  不同于大婚之日的仇视,此时的哥儿一身黑色劲装,身姿笔挺,眼眸半阖,眉心处象徵着哥儿身份的红痕被深色发带遮去,眼神落在地上,像是将周遭的一切都当成了空气。
  他能无视柳元洵。
  但柳元洵不敢无视他。
  不管是当初茶楼的“惊魂一瞥”,还是大婚之日恨不能要他命的狠戾,都给柳元洵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明知道顾莲沼不可能大胆到抹了他的脖子,可他还是浑身发毛,恨不能将自己缩到床底下。
  但躲着不是办法,这桩心事不了结,他怕是要夜夜做噩梦。
  柳元洵即不想和他说话,又想替自己辩白两句,蓄了好久的力,才轻声道出一句:“大婚之事,是我连累了你。但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我活不了多久,长则四五年,短则一年半,忍过这些日子,你就自由了。”
  他的声音又轻又含糊,若非顾莲沼内力已经恢复,怕是根本听不清他这一长串的句子。
  但他将柳元洵的这番话听进去了。
  他才十八,哪怕再过五年也才二十三岁,人生刚刚开始。即便这横生的波折平添不少麻烦,可比起鱼死网破的惨烈,这个结局也算幸运。
  顾莲沼抬眸与他对视,冰冷的眼神像是在盯着什么死物,柳元洵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先一步避开了视线。
  见他眼神闪躲,顾莲沼心底不屑,可脸上却什么都没表露,只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那臣,就先谢过王爷了。”
  谢什么?谢他身体不好,谢他死得早?
  柳元洵不想回他,只闭着眼睛胡乱点了点头,很想将他打发去外面站着,但又怕他暗地里记仇。
  好在淩亭很快就回来了,柳元洵松了口气,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没胃口,叫顾大人去外间吃吧。”
  淩亭早知他吃不下,也没多说,只抬手向外一邀,低声道:“顾大人请。”
  顾莲沼略一点头,念在有饭可吃的份上,向柳元洵散漫地行了一礼。
  柳元洵勉强扯出个笑脸,见他走了才彻底松懈下来。
  第3章
  顾莲沼在的时候,他怕得哆嗦。
  顾莲沼一走,他不害怕了,脑子也清醒了不少。
  赐婚的圣旨下得突然,从赐婚到现在,柳元洵清醒的时间并不多,也没精力深想圣上的目的。
  可他清楚,他皇兄从来不是迷信的人,冲喜不过是个赐婚的筏子罢了。硬将个哥儿嫁给他,是知道他怕血腥,所以故意膈应他?还是拿准了顾莲沼心狠手辣,想激怒他,借他的手弄死自己?
  柳元洵想不明白,也懒得想了。
  他早晚是要死的,可顾莲沼是无辜的。这世道本就不公,毁了清白的哥儿连勾栏里的妓子都不如,婚事一定,顾莲沼这辈子都没法嫁人了。
  他的确怕他那一身凶煞之气,可他再害怕,心里也是明白的:顾莲沼是被牵连的无辜者,是他皇兄拿来与他作对的工具罢了。
  这要是个物件,这事也就算了。
  可这是个人,人的一生不应该这么轻易就被毁掉。
  他已经想好了,等他死了,宫里那位估计也消气了,到时候再讨个口谕,寻点嘉奖,也不算白白让顾莲沼遭了灾。
  到底是刚退烧的身体,虽然醒了,可人还虚着,说了两句话就又困了,闭着眼迷迷糊糊的,不消片刻又睡了过去。
  意识朦胧间,他依稀听见了淩亭的声音,可听不真切,倒像是在做梦。
  有淩亭在,他就安心了,睡得也更沉了。
  ……
  一觉醒来,又是个黑天。
  许是那些灌进嘴里的药起了作用,柳元洵觉得自己身体好像好多了,精神一好,困意也就散了。
  他支着身体坐了起来,发现原本一直贴身侍奉的淩亭并不在房间里,取而代之的是床边阖眼倚墙的顾莲沼。
  咦?这人怎会在这里?
  淩亭没给他安排房间吗?
  他呼吸声一变,顾莲沼就已经觉察到了,可他懒得理会,所以没睁眼。又听床上载来些悉悉索索的动静,接着便感觉到了一股投注在他身上的视线。
  小时候的顾莲沼并不知道自己生得美,但天生的敏锐还是让他在少不更事的时候,就觉察到了来自旁人的觊觎与恶意。后来爬得高了,手段狠了,这样的视线就渐渐消失了,除了上官,没几个人敢盯着他瞧。
  所以,当他发现柳元洵的目光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毫不客气地睁眼瞪了回去。
  可他的怒容换来的却是一个毫无杀伤力的微笑。
  看着他的那双眸子比月光还要透亮,澄澈到不含一丝私欲,黑暗掩去了他的苍白与病弱,如瀑般的黑发长而顺直,越发显得他眉目如画,温润如玉。
  顾莲沼一时怔住,眼里的戾气不自觉散去。
  柳元洵见他眼神松动,更加努力的释放善意,“站着坐什么,那边有软榻,你坐,坐下来我们聊聊。”
  顾莲沼不动,只抱着他那柄御赐的绣春刀,垂眸盯着柳元洵,眼神虽冷淡,可比起刚睁眼时的凶戾却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