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一名浑身浴血、风尘仆仆的信使连滚带爬地引了进来,扑倒在地,手中高举着一封染血的六百里加急密报。
  “啪嗒!”
  冯青烈手中的白玉棋子脱手而落,砸在青石板上,碎成几瓣,他脸上的血色褪尽,从太师椅上站起,身体晃了两晃,被幕僚死死扶住。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全然没了平日的深沉威仪,一把夺过密报,一目十行地扫过,李勣措辞谨慎,极力强调贼酋狡诈亡命、挟持公子以图自保,以及自己必全力营救云云,但字里行间的“粮草尽焚”、“公子被掳”、“凶徒沈今生”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尖上。
  “废物!李勣无能!数万大军是摆设吗?!连我儿都护不住!江南道的余孽!当年王兆兴就该把沈家斩草除根!竟让他成了气候,害我麟儿!”
  “相爷息怒!当务之急是救回公子!”幕僚心惊胆战地劝道。
  “救?怎么救?!”冯青烈转身,眼神阴鸷得吓人,“李勣被断了粮,又被捏住命门,投鼠忌器,还能指望他强攻云州不成?那只会逼得贼人狗急跳墙,害了我儿性命!”
  他在厅中焦躁地踱步,华贵的紫檀木地板被他沉重的脚步踏得咚咚作响。
  片刻,他停住,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
  “立刻以兵部名义行文,严斥李勣剿匪不力,丧师辱国,丢失粮秣,更累及宰相公子,措辞要狠,让朝野上下都看看他镇远侯的无能。同时,卡住后续一切援兵粮饷,他不是能围城吗?让他围,但休想再从朝廷这里多拿到一粒米,一把刀。我要让他李勣也尝尝坐困愁城的滋味,逼他要么尽快想出办法救出麟儿,要么……就让他和赤焰贼一起在云州烂掉。”
  “还有,密令王兆兴,他不是一直想立功吗?让他即刻启程,以钦差监军身份,持我手令,赶赴云州前线。告诉他,我不管他用什么手段,明枪暗箭,坑蒙拐骗,哪怕把云州城翻过来,也要把玉麟给我活着带回来。若玉麟少了一根汗毛,我要他王家九族陪葬,另外,让他带上影子营的死士……必要时刻,潜入云州,不计代价,救人。或者……让那个沈今生永远闭嘴。”
  幕僚听得心惊肉跳,冯相这是要李勣套上更紧的枷锁,逼他妥协,甚至不惜暂时向贼寇低头。
  他连忙躬身:“相爷高明,属下即刻去办!”
  冯青烈疲惫地挥挥手,待幕僚退下,他独自站在空旷的花厅里,看着地上碎裂的白玉棋子,仿佛看到了爱子惊恐的脸庞,他缓缓蹲下,颤抖着捡起一块碎片,紧紧攥在手心,锋利的边缘刺破皮肤,鲜血渗出。
  他却浑然不觉。
  “沈今生……老夫要你……碎尸万段!”
  ——
  公主府,栖霞阁。
  一只修长白皙、涂着蔻丹的手,轻轻放下了同样一份关于云州战报的密抄,不同于冯青烈的暴怒失态,赵元姝斜倚在铺着雪白狐裘的软榻上,绝美的脸庞上,一双瑞凤眼饶有兴味地眯起,红唇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百骑踹营,焚尽数万大军粮秣,生擒宰相爱子……”她指尖轻轻敲击着榻沿,声音慵懒,“本宫果然没看错人。江南道那个小郎君,摇身一变,竟成了搅动天下风云的赤焰魔头?有趣,当真是有趣至极。”
  侍立一旁的贴身女官低声道:“殿下,冯相那边怕是已经天翻地覆了。冯玉麟被掳,等于捏住了冯相的命根子。他必会不惜一切代价救人,甚至可能……逼迫李侯爷做出让步。”
  “让步?”赵元姝轻笑一声,带着淡淡的嘲讽,“冯青烈老奸巨猾,此刻怕是正忙着给李勣上枷锁、断粮草,逼他要么速胜,要么妥协。至于真正的让步?呵,他只会想着秋后算账,十倍奉还。”
  “不过,这局面……对本宫倒是更有利了。”
  “冯青烈因私废公,为一己之私欲掣肘前线大将,克扣军需,此乃大忌,李勣被逼在云州城下进退维谷,剿匪大业受阻,北辽若因此生乱,他冯青烈难辞其咎。”
  “备辇,”她缓缓坐直身体,仪态万方,裙裾如流云般拂过光洁的地面,“本宫要去见父皇。”
  御书房。
  赵胤正看着御案上并排放着的两份奏报——一份是李勣陈述军情、请罪的加急奏章,另一份是冯青烈声泪俱下控诉贼寇、恳请陛下施压救子的泣血陈情。
  他眉头紧锁,显然也感到了棘手。
  “父皇。”赵元姝清越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姝儿来了。”赵胤揉了揉眉心,“云州之事,你也知道了?一团乱麻!”
  “父皇勿忧。”赵元姝款款上前,目光扫过两份奏报,语气从容,“冯相爱子心切,情有可原,然因此掣肘前方大将,克扣军需,实非社稷之福。李侯爷用兵老成,如今粮草被焚,又被掳了冯玉麟,投鼠忌器,强攻恐伤及公子,围困又恐生内变,确是为难。但正因如此,才更不能让冯相继续添乱。”
  她走到地图前,葱白手指点在云州位置:“赤焰贼挟持冯玉麟,所求无非生路。冯相若一味施压强逼,只会适得其反,恐将公子置于险地。当务之急,是稳住云州局势,给李侯爷腾挪周旋的空间,既要救回冯玉麟,更要剿灭赤焰贼。”
  “你的意思是?”赵胤看向自己这位智计超群的皇长女。
  “第一,请父皇下旨申饬冯相,言明国事为重,令其不得再以私废公,干扰前线军务,兵部粮饷需按需拨付,不得延误。此旨需明发,以安军心,也堵冯相之口。”赵元姝语气斩钉截铁。
  “第二,请父皇授我临机专断之权,并调拨神策军精骑三千,由我亲信统领,开赴云州附近待命。名义上,是防范北辽趁云州之乱南下,并作为接应冯公子、震慑赤焰贼的预备力量。实际上……”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若李侯爷与冯相的人行事过于激进,恐玉石俱焚,危及公子,或局势彻底失控,我这支人马,便是最后稳住局面、确保公子安全的关键,必要时,甚至可越过李侯爷,直接与赤焰贼……谈判。”
  “你要亲自介入?”赵胤有些惊讶。
  “非到万不得已,我不会露面。”赵元姝微微一笑,风华绝代,“但这枚棋子,必须握在父皇和我们自己手里,而非任由冯青烈或李勣摆布。冯玉麟的命,关系到冯相的疯狂程度,也关系到朝局的稳定,不容有失。而那个沈今生……”
  她眼中兴趣更浓,“能把冯青烈和李勣同时逼到如此狼狈境地的人物,儿臣也想看看,他手中除了冯玉麟,还有什么牌,他所求的……究竟是什么。或许,他本身,就是一个值得一谈的筹码。”
  赵胤沉吟片刻,最终缓缓点头:“准,便依姝儿所言。神策军精骑,朕调给你。务必……将玉麟平安带回。至于那个沈今生……”
  他眼中也闪过一丝复杂,“尽量活捉,朕也想看看,是何等人物。”
  “儿臣领旨。”赵元姝优雅行礼。
  ——
  云州城内,陈拓的怒吼和沈今生的布局,像一针强心剂,暂时压下了恐慌。
  粥棚前排起了长队,虽然稀薄,但终究有口吃的。
  城墙上,周通组织的喊话队正与官军隔空对骂,将冯玉麟安然无恙的消息和胁从优待的条件喊得震天响。
  而城外,李勣大营中军帐,气氛降到了冰点。
  他刚刚接到一封密报——监军王兆兴带着冯相的手令和一支身份不明的精锐,已星夜兼程赶来。
  更大的麻烦和掣肘,还在后面。
  亲兵来报:“大帅,平阳府、洛川府急报,他们组织的首批援粮车队已出发,但丰裕府方向……丰裕府守将称存粮不足,调配困难,第一批粮车要迟明日才能发出,且……护卫兵力似乎不足。”
  李勣眼神一凝。
  冯青烈的报复,来得比他预想的更快、更狠,丰裕府是最大的粮仓,偏偏它拖延了。
  “传令苏冲。加派三倍斥候,重点盯防黑水河至鹰愁涧一线,发现任何运粮车队踪迹,尤其是丰裕府方向的,立刻飞马来报,同时,集结两千精骑待命,随时准备接应。”
  他不能再承受第二次粮道被断了。
  然而,李勣的动作,终究慢了一步。
  黑水河,鹰愁涧。
  疤狼和他挑选的三百死士,已在两侧陡峭的山崖密林中潜伏了三天三夜。
  他们嚼着冰冷的干粮,忍受着刺骨的寒风和蚊虫叮咬,眼睛死死盯着下方那条在月色下如同白练般蜿蜒的狭窄河谷——丰裕府通往云州官道的必经之路。
  “头儿,有动静!”一个耳力极佳的哨探压低声音,兴奋地指向河谷上游。
  疤狼精神一振,透过枝叶缝隙望去。
  只见一支规模庞大的车队正缓缓驶入峡谷,绵延近一里,拉车的骡马疲惫不堪,车辆沉重,正是运粮车,护卫的士兵盔甲制式混杂,以府兵为主,懒懒散散地走在车队两侧,警惕性明显不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