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周通微微一怔,抬眼对上沈今生那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眸子,心中莫名一紧。
  “安抚人心,分化瓦解,是你的长项。”沈今生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李勣不是派人喊话,许以重利,威胁屠城吗?那我们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请参赞明示。”周通谨慎地回答。
  “第一,将冯玉麟被俘、且安然无恙的消息,通过城头喊话,射箭传书等方式,告知李勣。让他知道,冯玉麟还活着,但若官军敢强攻,或屠戮百姓,冯公子必受同等之苦,将冯玉麟的生死,与云州百姓的安危,牢牢绑在一起。”沈今生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让李勣投鼠忌器,也让城外的喊话不攻自破——他们敢屠城吗?冯相第一个不答应。”
  “第二,组织城中能言善辩之士,同样在城头喊话。告诉那些被强征来的府兵、辅兵:朝廷无道,奸相弄权,赤焰军替天行道,他们家中亦有父母妻儿,何必为虎作伥,替冯相、李勣卖命,攻打同为穷苦人的云州?若阵前倒戈,或传递官军情报,赤焰军必有重赏,既往不咎,将‘胁从不问’的承诺,做得比李勣更具体,更诱人。”
  “第三,利用好我们那位贵客。军师,烦请你悉心照料冯公子,让他写几封情深意切的家书,向冯相报平安,同时恳求冯相看在骨肉情深的份上,约束李勣,暂缓攻城,提供些许粮草接济……书信怎么写,军师当比我更懂其中分寸。写好之后,设法不经意地让官军的探子发现一两封。”
  这一招极其毒辣,既是向冯相施压,暗示冯玉麟的处境和赤焰军的“善意”,更是要在李勣和冯相之间埋下猜忌的种子。
  冯相救子心切,必然催促甚至命令李勣不得妄动,而李勣身为统帅,自有其战略考量,两人之间的龃龉,就是赤焰军可以利用的缝隙。
  周通听着,后背竟渗出一层冷汗。
  沈今生这一连串安排,环环相扣,刚柔并济,对内铁腕控粮、稳定人心,对外双管齐下,既以精锐游击断其粮道命脉,又以冯玉麟为筹码进行政治和心理攻势,瓦解敌军意志,离间敌方高层,这已不仅是军事上的应对,更是一场精妙绝伦的政治与心理的复合战,他之前的献首求和之议,在此等布局面前,显得何其短视与卑劣。
  他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意义上的郑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参赞……思虑周详,洞若观火。周通……佩服!定当竭尽全力,办好此事!”
  “好!好!好!”陈拓连说三个好字,胸中积郁的闷气一扫而空,“就按沈兄弟说的办,疤狼,你立刻去点兵,王管事,老周,城内的摊子交给你们。”
  他大手一挥:“都听见了吗?!李勣想饿死我们?老子先断了他的粮道!他想用大军吓破我们的胆?老子手里捏着冯青烈的心肝宝贝!兄弟们,打起精神来!沈参赞把路指出来了,能不能活命,就看咱们自己的刀够不够快,骨头够不够硬了!”
  “是!将军!”
  城头上,从将领到普通士兵,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疤狼狞笑着大步流星冲下城楼点兵,王管事和周通也立刻转身,步履匆匆地赶去处理各自事务。
  陈拓站在城楼最高处,看着疤狼带着数百精锐,从西城门悄无声息地潜出,消失在远方的暮色中,又看着城外李勣大营连绵的灯火和森严的壁垒。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刀,狠狠劈在坚硬的城垛上,火星四溅。
  “李勣!老匹夫!想困死老子?老子先烧光你的粮!看谁先撑不住!”
  “云州城,老子守定了!”
  第 102 章
  城头的喧嚣与部署暂时告一段落。
  陈拓亲自护送沈今生和萧宁回到医庐,老吴头早已等得心急如焚,见状立刻吹胡子瞪眼。
  “胡闹!简直是胡闹!阎王殿门口溜达一圈,还敢上城头吹风?沈参赞,你这身子骨是真不想要了?!”老吴头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不由分说地将沈今生按回那张铺着厚厚棉褥的简易病榻上,动作看似粗暴,却处处透着小心,避开她的左肩。
  沈今生靠在萧宁及时塞过来的软枕上,苍白的脸上因方才的强撑和城头的寒风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她扯了扯嘴角,想辩解自己没那么脆弱,但在萧宁那双写满“你敢乱动试试”的眼睛注视下,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带着无奈的叹息。
  陈拓站在一旁,看着沈今生虚弱至此,心中又是愧疚又是佩服,瓮声道:“沈兄弟,你好好养着,外面有我,疤狼那小子已经带人出城了,阿虎和石头也分头行动了。老周那边,我看他这次是真服气了,跑前跑后张罗着写书信喊话呢。你就安心躺着,云州城,塌不了。”
  沈今生闭目缓了缓气,低声道:“将军辛苦了。城防调度、粮秣看管、民心安抚万不可松懈。李勣不会坐以待毙,必有后手。”
  “知道知道,你甭操心了!”陈拓连忙摆手,又看向萧宁,“萧家妹子,沈兄弟就交给你了,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开口,老吴头,你可得把人给我看住了!”
  说完,他深深看了一眼病榻上的人,这才转身大步离开,脚步声在医庐外渐渐远去。
  医庐内恢复了安静。
  萧宁坐在榻边,紧紧握着沈今生的手,目光描摹着沈今生憔悴的眉眼,脑海中不断回响着那夜临别时撕心裂肺的争吵和那句滚烫的誓言。
  “今生……”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沉寂,“你答应过我的事,还记得吗?”
  沈今生缓缓睁开眼,那双因疲惫和伤痛而略显黯淡的眸子,对上萧宁灼灼的目光,她费力地抬起右手,指尖轻轻拂过萧宁微红的眼角,拭去那将落未落的泪珠:“至死……不敢忘。”
  萧宁的泪水滑落,嘴角却努力扬起一个笑容,带着泪意的笑容格外动人:“那我们成亲吧。”
  沈今生微微一怔,眼中涌起波澜,有狂喜,有难以置信,更有深沉的怜惜与愧疚:“现在?可是……兵凶战危,强敌环伺,我……我甚至无法给你一个像样的……”
  “我不要像样的。”萧宁打断,“我不要八抬大轿,不要凤冠霞帔,更不要宾客满堂,我只要你活着,你在我身边。今生,这云州城,这医庐,就是我们最好的喜堂,有老吴头作证,有这满城的烽火为礼炮,还不够吗?难道非要等到海晏河清,等到我白发苍苍?我怕……我怕等不到了……”
  最后一句,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沈今生每一次的出征,都像在她心头剜下一块肉。
  这一次的死里逃生,更让她看清了命运的无常。
  她不想再等了,一刻都不想。
  是啊,在这朝不保夕的乱世,承诺何其珍贵,相守何其奢侈。
  还有什么理由拒绝?
  “好。”沈今生反握住她的手,“我们成亲。就在这云州城,就在这医庐里。天地为证,烽火为聘。”
  ——
  消息不胫而走,激起了层层涟漪。
  陈拓第一个冲进医庐。
  “好!好!好!早就该办了!这才是天大的喜事!冲喜!必须冲喜!冲冲这晦气!”他搓着大手,兴奋地原地转了两圈,“老子这就去张罗!再难也得给你们弄点红!”
  王管事闻讯赶来,愁苦的脸上也难得露出一丝笑容,他二话不说,亲自带人翻遍了府库的边边角角,竟真找出几匹不知哪个贪官私藏、压箱底多年、颜色有些发暗的朱红锦缎,虽然不够鲜亮,但在这灰蒙蒙的围城之中,已是难得的亮色,他又命人将府衙后园仅存的几株开得正好的山茶花悉数剪下。
  疤狼留在城中的心腹山猫,得知消息后,带着手下兄弟,趁着夜色潜出城去,在城外被战火波及的村里,硬是寻摸到了几坛子不知哪家遗落、尚未启封的老酒,还顺手猎了几只野兔山鸡回来。
  周通也来了,他带来了一对品相极好、温润剔透的羊脂白玉佩,上面刻着古朴的“平安”二字。
  老吴头更是拿出了看家本领,一边指挥徒弟煎着最紧要的伤药,一边用有限的药材和红糖,熬煮了一大锅带着药香的甜汤,美其名曰“百年好合羹”。
  婚礼定在黄昏。
  没有喧天的锣鼓,没有满座的宾朋。
  医庐被简单布置过,门楣上挂了一条陈拓亲手撕下的红锦,窗棂上贴着王管事绞尽脑汁剪出的歪歪扭扭的“囍”字,几支粗大的红烛在案头跳跃着温暖的光,那几盆山茶花被放在最显眼的位置,红得耀眼。
  观礼的人不多,陈拓站在主位,一身戎装,努力挺直腰板,周通和王管事分列两侧,老吴头和他的小徒弟捧着药碗和甜汤站在一旁,几位与沈今生并肩作战的亲卫,穿着洗得发白的战袍,站得笔直,眼中含着泪光。
  沈今生不能起身,被萧宁和一个小徒弟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靠坐在铺着红锦的床榻上,换上了一件萧宁连夜用那匹红锦改制的宽大外衫,白发简单地束在脑后,簪着一支萧宁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打磨得光滑的桃木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