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只是……”他话锋一转,“参赞似乎伤得不轻?黑石崖风大露重,强敌虽溃,暗箭难防。参赞身系全军安危,更应保重贵体才是。”
  “方才崖上混乱,惊扰参赞,实属不该。不知这狂徒,可有吐出什么疯言疯语,污了参赞清听?若有,周通愿为参赞分忧,细细审问,必叫他吐出幕后主使,以儆效尤。”
  他向前走了两步,停在沈今生前方丈许之地,恰好处于王管事、李铁锤等忠心将领与沈今生之间,这个位置,微妙地将自己置于一个看似关切、实则隐含审视的距离。
  萧宁的心猛地一沉。
  周通这看似关心、实则句句诛心的话语,分明是在试探,是在暗示,甚至……是在威胁,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刺杀失败、刺客被擒时出现,其心可诛!
  “周军师有心了。”沈今生缓缓抬起眼,迎向周通那看似平静却暗藏漩涡的目光,“区区宵小,一只断了爪牙的暗箭,还伤不了沈某的性命,更乱不了赤焰军的大局。”
  “至于审问……”
  她微微侧头,眼神扫过被按在地上、因周通出现而眼神闪烁的刺客,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自有军法处置。这等货色,想必也吐不出什么惊天之秘。军师与其在此分忧,不如即刻入城,襄助陈将军稳定府城局面,安抚百姓,清点府库。那堆积如山的民脂民膏和军械粮秣,才是赤焰军立足云州的根本,军师以为如何?”
  一番话,掷地有声。
  既强硬地宣告了自己无碍,稳住了军心;又毫不客气地将周通试图插手审问刺客的意图堵了回去;最后更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将周通“发配”到前线去处理繁杂的善后事宜,使其远离这黑石崖。
  周通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阴沉的愠怒,他没想到沈今生在如此重伤之下,反应依旧如此迅捷强硬,字字句句都占住大义和军务,让他无从反驳。
  他沉默了一瞬,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微微欠身:“参赞教训得是。是周通关心则乱,思虑不周了。稳定府城,清点缴获,确为当务之急。”
  “那周通便先行一步,入城协助将军。参赞……好生将息。”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意味深长。
  说罢,周通不再停留,转身,那深灰色的斗篷在夜风中划出一道弧线,带着几个心腹随从,迅速消失在通往山下府城方向的崎岖小径上,很快便融入浓重的夜色之中。
  随着周通的身影消失,崖顶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似乎才稍稍散去。
  “沈参赞!”王管事和李铁锤等人立刻围了上来,脸上满是关切和后怕,“您怎么样?伤……”
  “无妨。”沈今生身体不易察觉地晃了一下,全靠萧宁支撑才未倒下。她抬手,用尽力气指向地上被捆成粽子的刺客,“将此獠单独关押,严加看守,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提审,待我伤愈,亲自处置!”
  原因很简单,一旦交给旁人,此人要么会畏罪自尽,要么会胡乱攀咬,最终,死无对证。
  “是!”亲卫肃然领命,立刻将人拖了下去。
  命令下达完,左肩的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几乎要吞噬她的神志,沈今生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所有重量都压在了萧宁身上。
  “今生!”萧宁惊呼,双臂死死抱住她下滑的身体,触手所及,一片冰凉濡湿——是冷汗,更是伤口崩裂后迅速洇开的温热鲜血。
  “担架!叫老吴头!快啊!”
  萧宁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和哭腔,对着周围的人群嘶喊。
  王管事等人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抬来简易担架,将已然失去意识的沈今生轻轻放平。
  借着火光,萧宁看到沈今生左肩处,那厚实的包扎早已被鲜血彻底浸透,暗红的血色在靛蓝的粗布衣衫上晕开一大片刺目的狰狞。
  她颤抖着手,撕开被血黏住的衣襟,解开染血的绷带,狰狞的伤口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皮肉翻卷,边缘红肿,此刻正汩汩地向外涌着鲜血,将原本涂抹的深褐色药膏都冲刷殆尽。
  老吴头背着药箱,气喘吁吁地冲上平台,看到沈今生的伤势,倒吸一口凉气:“怎会如此?!快!按住!参赞这是思虑过甚,心力交瘁,再加上用力过猛,旧伤彻底崩裂了!失血太多!”
  他一边打开药箱,一边嘶声喊着,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焦急,“烈酒!火!干净的布!”
  王管事颤抖着手将烈酒倒在干净的布巾上递过来,李铁锤则点燃了一小簇火堆,将几把匕首的尖端伸入火焰炙烤。
  老吴头接过烈酒布巾,毫不迟疑地按在沈今生狰狞的伤口边缘,用力擦拭,试图清理污血和崩开的红肉。
  烈酒刺激下,沈今生即使在昏迷中,身体也因剧烈的刺激而痛苦地痉挛了一下。
  “按住!别让他动!”老吴头额头青筋暴起,动作却异常沉稳。他接过李铁锤递来的、烧得通红的匕首,深吸一口气,看向萧宁,“老夫要剜掉伤口边缘被反复撕裂、即将坏死的皮肉,否则止不住血,还会溃烂,你……你受得住吗?”
  “动手吧……”萧宁紧紧握着沈今生冰凉的手,她的目光片刻不离沈今生苍白的脸,那双桃花眼里,盛满了心疼,泪水无声地滑落,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掌下肌肉因剧痛而疯狂的震颤。
  老吴头不再多言,滚烫的匕首尖端精准地落向伤口边缘那片翻卷、暗红的红肉。
  “滋啦——”
  一股皮肉焦糊的刺鼻气味弥漫开来,伴随着沈今生身体剧烈的痉挛和喉间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
  老吴头的手又快又稳,伤口被迅速清理,露出底下鲜红、但仍在不断渗血的肌理。
  “金疮药!止血散!最猛的那种!”老吴头吼道,扔掉发黑的匕首,接过王管事递来的药罐,将大量深褐色的、气味刺鼻的粉末不要钱似的倾倒在新鲜的创面上。
  药粉瞬间被鲜血染红、冲开。
  “不够!压住!再来!”
  萧宁看着那仿佛永远也填不满的血窟窿,看着沈今生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和灰败的脸色,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不能这样下去!她会死的!
  电光火石间,一个尘封已久的记忆碎片刺入脑海,辽国宫廷,幽深的秘药房,白发苍苍的老御医在灯下演示一种近乎失传的针法,用于战场急救,吊住濒死将领的一口气,名曰“九幽回阳”。
  那针法诡谲霸道,需以施针者精血为引,稍有不慎,施受双方皆危。
  管不了那么多了。
  “给我银针!”萧宁抬头对老吴头喝道,此刻的她,身上散发出的气势竟让老吴头下意识地将自己药箱里那包珍藏的、细如牛毫的银针递了过去。
  萧宁一把抓过针包,迅速摊开,指尖捻起最长最细的三根银针,她没有丝毫犹豫,右手持针,左手食指放入口中狠狠一咬。
  鲜血涌出。
  她将染血的指尖悬在沈今生左肩伤口上方,深吸一口气,目光锁定伤口周围几处隐秘的、常人难以察觉的穴位——肩井、天宗、秉风……
  这些穴位深藏于筋肉之下,连接着重要的经络和气血运行之枢。
  下一刻,她的手腕动了。
  快,快到极致。
  三根沾着精血的银针,在她指间化作三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细微银芒,刺入沈今生伤口周围的皮肉,针尖精准地没入那几个穴位,针尾兀自剧烈震颤,发出低不可闻的嗡鸣。
  针落下的瞬间,萧宁的脸色骤然惨白,身体剧烈一晃,一口逆血涌上喉头,又被她死死咽了回去。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原本如同泉眼般汩汩外涌的鲜血,竟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扼住了源头,流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缓,虽然并未完全停止,但不再是那种奔涌之势。
  “这……这是……”
  老吴头看得目瞪口呆,手中的药粉都忘了洒,他行医数十载,从未见过如此霸烈又神异的针法。
  沈今生的脸色虽然依旧苍白得吓人,但那股萦绕不散的濒死之气,似乎被那三根诡异银针强行锁住、驱散了些许。
  命,暂时吊住了。
  崖顶一片死寂,只有夜风的呜咽和众人粗重的喘息,所有目光都集中在担架上那个生死一线的人,以及那个为救人耗尽心力、此刻虚弱不堪的女人身上。
  “快!把参赞抬下去!抬到最暖和、最避风的帐篷里去!”王管事率先反应过来,“老吴头!你寸步不离守着参赞!李铁锤,带人把守好帐篷,没有沈参赞和夫人的命令,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准进!”
  “是!”众人齐声应诺,动作比之前更加迅速。
  简易的担架被稳稳抬起,沈今生静静地躺在上面。萧宁在王管事的搀扶下,脚步虚浮地跟在旁边,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沈今生的脸。
  一行人迅速离开寒风凛冽的黑石崖顶,向山下临时搭建的、相对暖和的伤兵营帐区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