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手抬起来一些。杨渃湄蹲在榻侧,手中软绢擦去林双手臂上的污血,有知觉了吗?
  林单的声音从屏风另一头传过来,她哪儿有知觉,她是罗刹金刚,是个被炸死了也不会疼的!
  林双动了动带伤的手臂,道:有些麻,不疼。
  杨渃湄道:看来还有余毒未清,这几日多喝水,药不能停。
  也给她开一副治脑子的药,撬开嘴灌下去!林单在那头又骂,也不把坐在一边将脸埋进药碗里的林散忘了,还有你,我怎么从来没发现你这么听话呢?说来就来说跳就跳,你没跟东瀛人打过架是吗?你还记得出门的时候师父怎么交代的吗?应的那么痛快,跳的时候也一点不犹豫啊?
  林散做低伏小地道:是是,我们的错,下次一定不会这样冒失了,大师兄你就原谅我们吧,你看我俩这伤还没好,尤其师姐那儿还血呼刺啦的,也算是挨罚了,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们这次。
  他连日昏迷时,林单几乎把心提到嘴里含着,彻夜不眠在榻前守着二人直到杨渃湄带人赶来。
  师兄妹自幼一同长大,他是长兄,这么些年来尽心尽力保护着三个弟妹,他们在自己眼皮下受过最重的伤顶多是翻墙被抓去挨了几下板子,上次林双跌落天坑急死了他半条命,而这次二人昏迷不醒又急死他半条命,林单只怕自己错漏一瞬,二人就没了气,届时该到哪儿去悔恨。
  直到二人醒来,林单的心落下去一半,眼下的乌青夸张得像被人揍了,再到二人恢复到现在能正常起坐,林散心中的恐慌淡去,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气愤,责怪二人将生死置之度外。
  杨渃湄为林双换上药,端着托盘从屏风后绕出来,道:好了,不醒的时候把你急得寝食难安,现下醒了,你又把他们大骂一通,让人心里觉得下次还不如不醒呢!
  林单一噎。
  林散立即见缝插针道:没有下次,绝对!绝对不会有下次了,我保证!
  杨渃湄见林单面色缓和下来,便出了帐去看其他伤患。
  林双披了件外袍出来,在林散旁边坐下,见她脸色苍白,脚步也不似往日轻稳,纵使有再大的火气,林单也发不出来,倒了杯热茶放在她手中。
  林散放下碗,小声道:我也想喝茶。
  林单叹了口气,给他也倒了一杯递过去,眼尖地发现林双外袍袖袍上破开一个口子,道:破了就扔了,找人再去买件新的不过来回的事。
  林双低头看了一眼,是中箭留下的,拿去清洗时又被扯大些,道:这可不行,这是林散掏腰包给我买的,意义不一样,陪着我出生入死。
  林单无奈,只能找来针线,让她脱下来,自己穿针引线开始缝补。
  林双瞧着他清秀俊逸,手中却针线飞落,相当违和的画面,却是格外熟悉。
  我记得小时候你带完了林散又带阿似,他们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每天不是在泥坑里摸爬滚打,就是爬墙上树,常常把衣服划破,又不敢让别人知道,只能哭着去找你,夜里你就带着他们到我屋里缝衣服。
  是啊,林单将那块儿布料抻平了,道:那会儿师父忙,堂中经常只有我们几个,你是最省心的。
  他隔空点了点林散,你和你阿似最调皮。
  林双道:当时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是在我屋里呢,每次缝完他们都已经挤在我的床上睡着,很挤,而且很吵。
  林单复又拿起针,一边从布料上穿过,一边道:因为人不能一直自己待着,要和其他人交流,小时候你满脑子只有练武,练得最痴迷的时候连我是谁都记不得了,你的世界里只有你一个人,我就想这样下去不行,你迟早会走火入魔,说不定会把自己是谁也忘了,但你又不愿意主动出来见我们,只能我带着他们两个去见你了。
  月色下,林单将两个小孩推到她面前,莞尔道:叫二师姐。
  两个孩子抿着嘴,有些不好意思地叫她,林双僵着脖子点头,让他俩跑进自己的卧房。
  每次都是这样,中间可能隔了几天,可能隔了半年。
  林双从冗长的回忆中抽回神,摇头道:我不觉得孤独。
  一个人没有经历过热闹,怎么会知道孤独?林单抬头看她一眼,好笑道:长夜孤寂如同万里江河,无休无止,无边无际,呆在里面变得不成人样、疯疯癫癫的人太多了,到最后有的选择泯然人性,靠作恶维持自己,有的则不愿意看到自己面目全非,选择自我了结,我不希望看到你选择任何一个结果。
  林散把话接了过来,调侃道:那大师兄你就放心吧,师姐在死亡和人性中选择了对我们不择手段。
  林双往他好腿上踹了一脚。
  林单道:阿似和良时来信好几次,有精神了就给她们回一封信吧,别让她们担心。
  林散难以置信地看向林双,不是吧,你还没给她们回信?你怎么死性不改啊?
  各方来的信堆成一摞,早在刚能下地时林散就逐封打开,靠在床头大发慈悲地念给林双听了,并约定好其他的都由他来回复,唯独沈良时和林似那边交给林双圆过去,当时林双翻了个身只道再说吧,不成想再说到了今天。
  林双不满道:你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我怎么回,说真话要被骂,说假话现在她们说不定已经知道了,也要被骂,还不如不回。
  林单能料想到自己来信时,这二人互相推诿,最后干脆不回复时的大概情景了,哼了一声,活该,等回去了还有师父等着你们呢!
  林双问:东瀛政变,新王继位,朝廷没说要怎么处置加藤氏吗?
  林单道:东瀛来信,加藤氏不用留活口,可以直接斩杀,随信而来的还有一封修和书,说愿意和我们约定十年不开战,同时要派使臣来访,朝中吵个不停,一边认为醍醐氏刚登基,国内还有一堆问题等着解决,应该此时将加藤氏放回去搅混水,趁乱打一下,另一边认为现在开战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还有草原在虎视眈眈,应该求和。
  两边的担心都有理有据,十年,足够一个国家壮大强盛,这其中存在太多不确定,谁也说不准十年后谁更胜一筹,但如果现在打,前后三场战役太过仓促,人心惶惶之下,百姓是最先遭殃的。
  商定不下来,只让段寻风先把加藤氏押回京,顺路到江南堂与师父见一面,算是对我们此次出力不少的慰问。
  林双道:段寻风要到江南堂,不单是为了见师父,还为帮他们皇帝找人,想必会多待几日。
  这事林单是不知道的,找什么样的人?
  他们皇帝的妃子,说什么受人蛊惑跑出来了。林双态度随意,垂眼接过缝好的外袍穿上,嗤道:我听着就是胡诌。
  林散大吃一惊,皇帝的妃子?疯了吧,这也是能随便跑到我们这儿来的?
  林单不疑有他,只道:自然要帮着找一找的,只希望人不在江南堂,否则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端来,虽说此次你二人也算是立了功,少不了奖赏,但朝中对我们的忌惮不会因此减少,还是要谨言慎行,别让他们抓到把柄。
  他又指着林散道:尤其是你,回去之后就少去歌楼酒楼。
  林散挠挠头又蹭蹭鼻尖,将矛头又引回林双身上,不是在说回信的事吗?你快写啊!
  林双无所谓道:反正都要回去了,等回去再写也不迟。
  二月十八,林单一行人与段寻风抵达江南堂,三千驻军整齐有序肃立在江南堂外,沿街排开,里三层外三层,黑压压地吓唬人。
  林双手中的缰绳理了理,马蹄声清脆,被手持长戟的兵士拦住,往后一层又一层,长戟交叉,直封去路,江南堂的巨大牌匾高悬在他们身后,再往上是黑底的林字旗高扬,被风卷出声。
  段寻风落后两步而来,道:林二姑娘好武艺,带伤在身跑起马来也毫无影响。
  再好的身手也没用啊,到了家门口都进不去。她手支在马背上,弯下身冷笑道:竟不知,何时我回自己家都要跟将军汇报一声了,瞧这兵排的,快到城外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江南堂犯事了。
  林散策马从后面追上来,装模作样附和道:怎么回事啊,我们不是立功了吗?我知道皇帝陛下的妃子丢了要找,可是这人也不是我们江南堂掳走的啊,这可不能怪我们!
  江南堂门前的巨大木桥缓缓放下,发出轰隆声,林声慢从烟尘中走出来,朗声道:不得对段将军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