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巢 第5节
  她浑身不觉发着抖,克制着恐惧彻底推开男人的手臂,忽而又感觉到胸前一阵温热,借着路灯低头一看,只见潺潺的血流从男人腹部涌出,打湿了她的裙子。
  白色的布料此刻鲜红刺目,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忘了。
  那时的燕城并不太平,鱼龙混杂,帮派猖獗。可她被父亲保护得很好,从未亲眼目睹过这样的场景。
  很快,司机到了,下车看见这副情景,像是见惯了,什么也没说,就要强行将顾袅带上车。
  裙角忽而被人扯住,她回头,看见汹涌的雨水已经将他脸上的血污冲洗掉了大半,露出他白到近乎病态的肤色,乌黑的睫,高挺的鼻梁,像是用画笔描摹出来的深邃立体。
  那只修长的手紧抓着她不放,漆黑的眼也死死盯着她,毫无血色的薄唇缓慢张合。
  “救救我。”
  只说了三个字,他便彻底昏死过去。
  又是一声巨响撕破夜幕,低沉沙哑的嗓音混杂在雨声中入耳,顾袅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心脏快要跳出胸膛。
  她不管他,待到明天天亮,就会有人在这里发现一具尸体。
  最后,她还是鬼使神差把他带上了车,把人到了医院。
  那年,顾宴朝二十岁。
  她把他从死亡边缘捡了回去。
  -
  窗外又是一阵雷声,顾袅猛然从回忆里惊醒,对上他的视线。
  男人眼里熟悉的冷意,和那天夜里一模一样。
  想到刚才包厢里他漠视的态度,她抿紧唇,倔强地不说话,气氛就这么无声僵持着。
  鸦雀无声,他充满压迫感的视线也在看她。
  折腾了一晚上,她的发丝凌乱,裙摆也脏了,再没有了摄像机前面的光鲜亮丽。
  掌心的温度似乎还在,顾宴朝眼眸轻眯起,手上和鼻间仿佛都沾上了她身上的香味,若有似无。
  以前她穿着睡裙在客厅里晃来晃去,那单薄的布料下面都显得空荡,露出两截细细的小腿,浑身加起来都没二两肉的样子,像是被他虐待了。
  离开他几年,非但没瘦,倒是前后都翘了,都不必多问,瞎子也看得出来她过得不错。
  想起她刚才那声,四年没听见了,把他攒了四年的火气都浇灭了一半。
  本来是打算都撒在她身上,总归是她挑起来的,她来承受,很公平。
  他还没怎么样,她倒是先哭起来了。
  她还是聪明的,跟他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知道什么办法对他管用,也明白怎么在他这种喜怒无常的人身边生存。
  “是舌头被割了,还是在娱乐圈长本事了,不会叫人了?”
  顾袅呼吸颤了下,当然听得出来他语气里的轻蔑和讥诮。
  所以他的火气是因为刚刚她没有出声向他求救?还是因为几年前她算计他逃跑的事?
  顾迟设局用她试探,她都能看出,他一定也能看得出来。他大可以坐视不管,让顾迟他们慢慢折磨她。那他现在又为什么在这里?
  说明他没打算不管她。
  意识到这一点,心脏像是被什么挠了一下。
  他虽然性情阴晴不定,但吃软不吃硬,顾袅不想让矛盾激化,因为吃亏的只会是她。
  她的眼睫微动,终于出声:“对不起。”
  男人没说话,似乎已经预料到了她的反应。
  她垂着眼睛不看他,从他的视角只能看见她眼尾垂落着,鼻尖蒙着晶亮的汗珠,像是刚才躲在黑暗里自保,她紧张又害怕。
  只是,几分真几分假?
  那天晚上她也是这副样子,给他端来一杯下了药的水,哄着他喝下。
  顾宴朝唇角忽而勾了勾,湛黑的眼眸幽深如井,辨不出明显情绪。
  看着他薄唇勾起的弧度,她的神经又是一紧,猜不到他想做什么。
  顾袅忽然想到什么,试探着出声:“顾迟他们呢?”
  他既然能出现在这,说明这里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死了。”
  轻描淡写的两个字,顾袅浑身一震,目光惊愕地看着他。
  在她愣怔间,男人再度开口:“在海里,怎么,想去看看?”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侧面轮廓看不清神色,她竟然一时分辨不出他说的是真是假。
  顾家的人制造过各种意外,为了要他的命。这些她都亲眼见过。
  就算当初顾迟做得再过分,在顾老爷子偏袒下,这些年不管做了什么,依然安然无恙。
  她心里一紧,下意识出声道:“可是爷爷....”
  他语气难辨,目光紧紧噙住她:“担心我?”
  像是一盆冷水浇下,把她浇得清醒了几分。
  现在说这些,只会显得她更虚伪,毕竟当年主动离开的人是她。
  唇瓣被咬到几乎泛白,她垂下眼睫,没再出声。
  空气像是被冻结过的冷意弥漫开来,直到男人抬手开了灯,大片光亮从头顶洒下,驱散了刚才的黑暗。
  她下意识闭了闭眼,适应明亮的光线,紧接着听见液体滑入杯中的声音响起。
  顾袅错愕抬起头,就看见顾宴朝的手中拎着酒杯,重新走回到她身前。
  他的身高高出她太多,挡住了后面的光线,周围空气似暗流无声涌动。
  杯中淡黄色的液体摇晃荡漾,她的呼吸瞬间绷紧,身体也下意识瑟缩了下。
  解决了顾迟,现在终于轮到她了吗?
  男人挑了挑唇,漫不经心道:“抖什么?”
  逆光下的眼眸黑漆漆一片,倒映出她此刻苍白的脸色。
  顾宴朝垂着目光,语气难辨:“怕我也在里面下药?”
  再直白不过的话,彻底撕碎了刚才所有佯装出来的平静,浑身的温度瞬间褪去,她纤细的身形一晃,再也装不出刚刚在他面前的平静温顺。
  记忆如洪流般一瞬间涌入脑海。
  -
  计划离开的那天夜里,城市暴雨如注,墨蓝的天空像是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从中央公园大厦的最顶层向外望去,阴云密布,无数栋高耸入云的建筑沉默地伫立着。
  房间里没有开灯,电视里正在播报一则紧急新闻。
  主持人正在连线中欧某一小国的总统,男人愤怒的声线从电视里传出来。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掠夺,抢劫!他们是一群聪明的混蛋,更是残忍的侵略者,华尔街的饿狼们利用金融武器来剥夺和屠杀一个国家,为首的darrengu,他阴险狡诈,没有人性也没有道德,强迫我们接受不公平的条约,以极低的价格逼迫我们出售国家最为宝贵的资源.....”
  他在燕城时已经初见端倪。就算换了地方,作风也一点没变。土匪做派,谁欺他一分,他要还百倍。
  顾袅已经不想再听完这场控诉。
  她关掉电视,沉默着起身端着那杯沏好的蜂蜜水缓缓上楼。
  杯壁尚挂着氤氲白雾,等待药粒在混沌的水中消散于无形,才推门进去。
  窗帘没拉,外面的闪电亮起,照映在男人深邃立体的轮廓上,无论是从哪种角度,男人无疑都是好看的,额前的碎发被梳了上去,露出极高的眉骨。他的骨相皮相巨佳,曾经她在雕塑课上还偷偷用他的轮廓当作模特。她没再见过比他更好看的男人。
  暗光下映得面庞如玉,高挺的鼻梁,线条精致的薄唇。唯独眼下的青色明显。
  他闭着眼时就看不出戾气,看起来和新闻里大骂的那个混蛋豪不相干。
  但顾袅知道,刚刚电视里的那些形容词,一个都没说错。
  她下意识看得失神了,几秒后才恍然惊觉。
  大概是已经累极,没有先去浴室洗澡,闭眼靠在床上。隔着很远都闻到了酒气,衬衫仍然束在裤腰里,皮带上方却被折出了几丝褶皱,莫名多了几分性感的味道。
  顾袅猜测,他应该又是几天几夜不曾合眼。
  把外面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之后,他才会有空回来睡一觉。
  这次究竟做的有多过分,才能让一国总统都丧失了风度,只能在新闻里斥责控诉。她不知道。
  卧室里空荡安静,蔓延着雨声和冰冷的气息。
  顾袅安静看了一会儿他的睡颜,走过去轻声叫醒他。
  乌黑如鸦羽的眼睫动了动,男人睁开眼,少了平时在人前的强势凛然,微微眯起眼看着她,眼里有些未清的醉意。
  她动作轻柔地把他扶起,克制着心里的紧张。
  “你喝醉了,喝这个会舒服些。”
  他盯着那杯蜂蜜水,片刻后,又看向她,那双狭长的眸里晦涩得辨不清情绪。
  无声的对望中,顾袅握着杯壁的手指不自觉收紧,心脏几乎快要跳到嗓子眼,甚至已经怀疑他察觉到了什么。
  就在她以为男人不会接过时,他却有了动作。
  他扬起脖颈,喉结滚动,将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
  将她递来的那杯水一饮而尽,他又闭着眼哑声说:“在这陪我。”
  顾袅喉咙发涩,点了点头,坐在床边,任由他抓着手腕。
  她察觉到他的呼吸越来越重,猜测是药物起效了,轻轻掰开他的手指。
  明明吃了安眠药昏睡过去,手还是攥得她有些痛。
  她是算准了剂量的,他本该到明早才会醒来。
  可顾袅刚拖着行李准备出门,就听见身后楼梯传来声响。
  她惊愕地转过身,就看见本该在床上熟睡的人出现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