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屋外青年声音沙哑:“桃花源中可是出了内奸,叫周煜跟上来。”
  王絮背对着门,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吴婶子含了几分心疼,“可怜的小妮子,一直冲水不得行的,家人会心疼的呀,你的郎君哭得双眼通红。”
  她备下几身干净的衣衫,安置在一边,便转身出了门。
  王絮的眼睛恢复几分清明。
  她原已筹谋周全,先取周煜性命,将命案嫁祸给徐载盈,而后手刃他,再逃出这里。
  这本是万中无一的计划,毕竟有人对这方天地了若指掌,承诺事成后接应她。
  只是,如今呢?
  窗棂外的人影僵滞一瞬,二人声若游丝穿叶,听不大清,只隐约一声叹息:“还望殿下,莫要怪罪她……”
  怪她何事?
  徐载盈又知晓了多少?
  王絮垂下眼眸,眸光扫过案上徐载盈的长剑。
  这剑寒芒毕露,用来应也趁手。
  人在绝境下所言再怎么恳切,皆是不作数的。
  门外的谈话声几近于无,胡不归的影子渐行渐远。
  徐载盈站在门外,明明近在咫尺,却始终未踏足半步,只留一道昏晦的轮廓,洇在纸窗之上。
  王絮的心绪久久摇摆不定,十几年来,旁人只说她心思难测,此刻她自己亦辨不清。
  杀死他,将是顺心还是违心?
  她以手捂住胸口,心跳平稳,分明如常。蓦然间,似有似无的风声里,身后传来细碎脚步声。
  一只手悄无声息地递了过来,眼角余光瞥见一抹刺目的银色。她右肩微斜,睁大眼向身后看去。
  电光火石间,她本能地要抬手去夺!
  岂料身后的人并未出招,反而在她身前蹲下,徐载盈平视她,手只是摊开,掌心处躺了一颗糖。
  糖纸在灰暗中泠泠生光,刺得她眼生疼。
  不是匕首。
  王絮抬起的手卡顿了一下,声音轻得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你干什么?”
  她的手探向徐载盈手心,取走那颗糖,而后,抬眸看向对方,眸光微冷,“你既早瞧出胡不归居心叵测,为何不早做处置?”
  徐载盈不做回答,却冷不丁伸出手,指尖略过她的眼梢——王絮瞬间扣住他的手腕,顺势朝他怀中撞去。
  徐载盈双眸微微睁大,眸中闪过一丝讶色,后腰撞上身后垒起的箱子,闷哼一声。
  他极轻地将她搂在怀中,低声:“这糖胡不归即便远游也贴身带着,我好不容易从他那讨来的。”
  王絮微曲的膝盖松了下来,顺着力道跌在他怀中,垂下眼帘看他:“你心中十分明白,事事皆在你的算计之中。”
  对上王絮含了冷意的眸子,徐载盈反倒是有了几分跃上眉梢的软意,微促的呼吸均匀下来,清清淡淡了几分。
  “派人追杀胡不归的是你,设法引那周煜至此的亦是你。你执意不叫旁人同来,不就是想在此地除了他?若此地之人良善,便将此事暗自隐瞒——”
  王絮仔细地看他,见他也安静地看过来,一时哑口无言。
  徐载盈乌黑的眸子望着她,细薄的眼睑下隐约有水光,轻声道:“若心怀不轨,便顺势将罪名栽赃于他们。”
  他的声音与以往一样温润,柔和,一张脸贴在她的手腕边,有些微痒,“我便是想这样对付周煜。”
  王絮心口止不住起伏了一下。
  徐载盈的手是颤的,冷的,蛇一样的蜿蜒攀附上她颈肩,沿着下颌一路摸索至耳后,“并非事事皆在我算计之内,至少,我被你掌握在手心。”
  王絮抬眸,撞入他的目光中,攥着他手腕的手不自觉松了几分。指尖滑过,触到他冰冷的脸颊。
  指尖一点一点碾过他唇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徐载盈打了个寒噤,发抖的齿关颤了一下,轻笑出声:“如今,我已被你稳稳攥在手心,难以逃脱,是生是死,由你予夺。”
  “你总是这副要生要死的模样。”王絮仰头望他,见他眸中暗潮退尽,只剩万里晴光。
  不知为何,二人被困于这微妙的境地之中。
  徐载盈这样对付周煜。
  王絮亦是这样对付徐载盈。
  徐载盈必定知晓许多事,只是不肯吐露半分。
  对胡不归穷追猛打的混混,被关进牢狱没安分几日,就重获自由,一定是有人从中作梗。
  蓦地,眼梢泛起一丝凉意,王絮转眸看去,徐载盈将她发间一缕被水濡湿的鬓发捋到耳后,他微微一怔,开口道:“我没哭。”
  静默半晌,他又轻声补上一句:“别再这样瞧着我了。”他实在在意,吴婶子那句“眼睛哭红了”的话。
  王絮轻抿唇角,低声道:“整日费神算计,眼睛又怎会不红?”
  一阵窸窸窣窣的脆响,徐载盈指尖轻拢,慢慢地剥开糖纸,将糖递过来,轻声说道:“胡不归说,再伤心的事,心里便也不觉得难过了。”
  稍作停顿,他眸光微冷,又接着道:“周煜孤身前来,也是存了杀我的心,我手下有内鬼与他合谋。”
  这话听在王絮耳中,可不就像是意有所指。
  她这才垂眸望他,他袖口被刮出几道大口子,露出一大片冷白的肌肤,被掐出的印子鲜红。
  手臂上有下河被石子剐蹭出的小伤口,新伤叠着旧疤,鲜血渗了出来。
  “那你呢。”王絮手指顺着他伤痕抚到腕骨,叩了叩他腕骨,“你疼吗?”
  “痒。”他轻声说,却没有抽回手。
  王絮抬手稳稳地捏住他下巴,一手指尖拈住糖块,神色平静,语气没有丝毫波澜:“我从不吃糖。”
  尝过这一星半点的甜,好像能忘记这辈子要吃的苦。可这甜头过后,泛上来的,只有一阵辛酸而已。
  “你放下心便好。”徐载盈直视她眼眶里的红血丝,轻轻地叹了口气,“胡不归已应允我带走此地秘宝,只是有个条件,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已经应下了。”
  他倏地张嘴咬住她指尖,不轻不重,如衔起落叶一样,将这枚糖叼过去。
  不予她反应的时间,濡湿的唇贴了上来,半块黏糊的糖在二人舌尖融化。
  “我监视胡不归,十年有余。”
  “先帝徐恒有九子,胡不归的父亲,乃是前任太医院院判。有传言称,八王之乱时,先帝将传位密诏托付于他,便有人说我父亲得位不正。”
  “发现此处,是意外。”
  舌尖尝到一丝沁甜,这甜如融雪化入春溪。
  王絮抬眸望向他,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中,徐载盈将她揽在怀中,手臂环住她脖颈。
  眸光流转间,尽是怜惜,仿若稍一松手,怀中之人便会消散如烟云。
  王絮猛地推开他,站起身。
  箱子吱呀一声,震起大片尘灰。
  徐载盈正抬眼望来,眸中含了几分转瞬即逝的暗色,眼尾有一圈将融未融的潮湿红晕,唇畔微肿的模样像被人含了血吻过。
  徐载盈紧扣她的手臂,一路吻下去,王絮将化了一半的糖块顶在舌下,掌心渗出了汗,声音含混不清。
  “我们知晓了他的秘密,他不叫我们留在这里,做一对神仙眷侣?”
  徐载盈眸中隐约有水汽氤氲,哑声道:“你……要与我一同远走高飞?”
  “你不愿?”王絮垂眸反问,未待他作答,便退后半寸,避开他的唇,“跟我走吧,我们寻处竹篱茅舍隐居下来,你劈柴舂米、浆洗衣衫,我生火煮饭……”
  “就像我们从前那样。”
  绵长的喘息略过耳垂,颈间传来一阵结痂触感的痒。二人对视,徐载盈颔首,站起身,提起一边的剑,不发一言。
  许久,他眸光微敛,声音温和了许多,“真是一场黄粱美梦。”
  “你对如今的处境有所不满?”
  王絮顿了一下,才开口:“从今往后,只怕是这京城中,想吃我的肉,喝我血的人,再不会少了。”
  “你舍得抛下这一切?”徐载盈的声音辨不清喜怒。
  “许是我自私,只觉从未真正得到。”
  天边细雨淅沥,徐载盈站起身,以袖擦拭着手中的剑,剑锋映出他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动作一顿,垂了下眸,“从未得到么……你那日问我妻室,我心生恨意,只是恨你太过卑怯。”
  “我可立誓,此生非你不娶,此后祸福与共,生死相随。”
  雨声突然喧嚣起来,碎雨自未合拢的窗挤了进来,徐载盈将剑推到一旁,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只是,这样的一切,你真的愿意接受?”
  王絮跌坐在地上,潮湿的水汽自罅隙吹了进来,吹得她脸颊几乎无一丝血色。
  接纳他的荣华与富贵,分担他的苦楚与命运。
  见她怔忡不语,徐载盈喉结微动,别开眼补上一句,“其实是你要抛下我了。”
  王絮哪有带他同行的打算,不过是想让他知难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