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吴婶子坐在门槛上择豆角,“甭费心思跑,进了这庄子的人,还没见谁能出去。”
  王絮很是识相地端起碗筷,徐载盈忽地抬眸,眼尾微挑,“吴婶也是误入桃花源吗?”
  隔着吴婶子殷切地目光,王絮扬起瓷碗,砸向砖地,汤汁溅在墙根。徐载盈投来一眼,眸光渐深,模样有些莫名失神。
  “算是误打误撞。”
  吴婶子看着满地狼藉,倒也不恼,蹲身收拾起碎片,“去年秋里我被竹叶青咬了脚踝,是吴二哥背我回来,给我治伤、分田地。如今每日种菜喂鸡不过半个时辰,我为啥要走?”
  “吴二哥又要多烧些瓷了。”
  她去院外捡扫帚,将碎瓷片堆进竹箕:“等你们住久了,也得学一门手艺……”
  “昨夜满月,山神吐息,你们是被水冲进来的?”
  窗外正对着枫林,在窗纸上透出一片模糊的血光。待吴婶子返回时,二人早从窗边逃跑了。
  她举着扫帚怔在原地,再一见满地狼藉,忽地重重地一拍桌子:“不好了!”
  她写了几个字,压在桌上,出去找人去了。
  枫林里亮起许多灯笼,深处祠堂供桌上供了盏人高的灯,像熟透的柿子挂在枝头。
  远看是暖融融的橙红,蒙了层薄如蝉翼的油纸。近了才见灯笼骨架是细竹条扎成的人形。
  “这怕不是民间白事用的送魂灯,骨架扎的是无主孤魂的身形。”
  鞋尖陷入一团绵软,王絮低头一看,是蜷伏的黑发,在脚踝边蛇一样蠕蠕而动。
  徐载盈的指尖已扣住她手腕,掌心的力道比寻常时候重了几分,声音带着罕见的沙哑:“别碰。”
  顺着他目光望去,祠堂中央巨灯幽微地摇晃,竹条骨架勾勒出青年身形,半透不透的薄纸下,有张清瘦的脸,泛着红润微笑。
  它的乌黑长发如流水蜿蜒淌过了整个祠堂。
  徐载盈一瞬不瞬地盯着这灯,眼底映着幽红的烛火,“是靖文公,姜蘅。”
  两人移开供桌,石阶蜿蜒向下。
  身后有脚步声追了过来。
  二人一路走下去,古树参天,枝叶交错遮天蔽日,深入地宫百米,丈许宽的悬崖横在眼前。
  底下斜卧着一具木棺,棺椁右侧立着尊五六米高的石像。
  王絮向崖下一望,见一条河横在下边,“赵云娇的话有三分真。”
  暴涨的河水卷了发胀的河鱼,鱼肚里塞满了水草和泥沙,翻白肚皮在眼前冲过。
  “农历十五,月轮当空。如潮起潮退,抽引地上潭水西流,至暗河水位上升。”
  这便是吴婶子说的山神吐息。
  王絮轻抿了下唇,捋顺了回忆。赵云娇自言被河水冲到这里,而吴婶的话,证明这事并非独特。
  “天吸地脉,月引川流,山神吐息并非神力,是有人借天时行人事,以此处地脉做局。”
  既入得此门,必寻得出路。
  二人下了悬崖,沿着礁石涉水渡河。
  绵密的水汽打湿长发,溪水纵横流过脚底,深绿水草覆盖在小腿。
  周煜屏住呼吸,脚腕突地被水草拽住,他挥剑斩断水草,抬眼时正见岸边长石后闪过道黑影。
  “把谁当傻子了?”
  他足尖点地弹起身,剑柄已抵住对方咽喉,唇角仍噙着三分笑:“姑娘这招调虎离山——”
  指尖触到的肌理薄如蝉翼,周煜心中暗叫不好,低头时,掌下压着片宽大的芭蕉叶。
  后颈剧痛先于惊觉袭来,鲜血顺着下颌滴进衣领,他踉跄着撞向岩石,终于看清了袭击者。
  那人立在三丈外的浅滩。
  他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瞳,深处有微渺的火光。来人鬓角沾水草,衣襟敞着水,露出苍白锁骨。
  再看一眼,她眸中的火熄了,灰冷了。
  “好手段。”
  周煜齿间溢血,长剑出鞘三寸,未及挥剑,破空声自头顶压下。
  木棒携着寒气砸在他肩头,骨骼错位的闷响混着闷哼溢出喉间。
  周煜单膝跪地,手中剑当啷坠地,溅起的水花映着那人缓步靠近的倒影。
  她站在水光中,眉梢眼角尽是冷寂。
  一时间,往事如潮顺着眸光漫涌。
  南王府的垂地锦帘内,有人声婉转:“烦请姑娘杀一人。”
  “此人与我一位故人有十年夙怨,本应亲刃以雪恨,只是我若涉险,难免牵累清誉。”
  王絮指尖轻叩木案,语气平缓,“若我不应呢?”
  帘中声线愈柔,却漫上一阵莫名的冷调绵长:“你幼弟尚在我处。”
  漫山遍野的红灯笼亮起来,崖上的坟头到处是攒动的鬼火,焚烧的纸钱发出窸窣响声。
  王絮拽着周煜的衣领往崖边拖行,周煜咬着牙挣扎。
  “放手!”周煜仰起脸,突地攥住她手腕,不住地喘息,冷笑一声,“杀了我,你以为自己真能全身而退?”
  王絮充耳不闻,盯着二十步外的悬崖边缘。那里的衰草被夜风吹得伏倒。
  周煜垂下眸,目光落在她伶仃的腕骨上,青色的血脉清晰可见。看上去很软和,色泽很淡。
  “我不是不救你。”
  他嘴角微微一翘,眸如一弯清潭,“等徐载盈死后,我自会放你出来。”
  二人相去咫尺。
  刀锋刺破衣料的触感,比他臆想中更凉,他身形踉跄了一下,声音被喉间鲜血卡住了。
  一柄刀穿透过他的胸膛。
  王絮正垂眸看他,视线从上至下。她面颊上溅了些血迹,蓦地为她添了一抹柔软的红晕。
  这一幕,叫周煜想起初逢之际。他将她困在静安寺的案牍上。她鲜血淋漓的模样,如在昨日。
  “小心。”
  他跪坐在地上,心口插了柄刀,唇齿开合,血珠顺着下巴砸在地上,“你背叛我……”
  王絮的影子靠近过来,咬过膝头时卷出半道灰边,将他慢慢吞没。
  “非亲非故,何谈背叛。”
  夜幕压了上来,淡青泥地被血染深,昏暗与露水将寒冷加剧。
  “我一直这样。”王絮垂眸看他,面上没什么情绪,“是你有眼无珠。”
  周煜头一次觉得,一个人的话这样的冷,这样的慢,一寸寸啃食他的生机。
  朋友,恋人,亲人之间,才叫背叛。
  冷意一寸寸漫过脊背,最后从头顶浇下来。
  周煜几乎是怀着一种茫然,一种莫名的悲悼,猛地一下抬起头,良久,似笑非笑。
  他们老是这样近,与情人无异。可从始至终,全无半点情愫。唯余昭彰的,不可遮掩的杀意。
  他曾将她困在静安寺的案牍上,她攥着匕首的指尖发白,眼底却燃着冷火。
  而今形势逆转,可她却全无复仇的得意与畅快,只有深不见底的冷漠。
  这样冷漠对待情感的人,叫周煜觉得可怕。
  “你错了。”
  周煜意有所指,眸光穿透王絮,仿若遥视他人。
  幼年之时,常有无数人,亟待趋附于他。与王絮一样,纵巧为掩饰,亦难掩内心的一份冷漠。
  “第一次见你,”他舌尖抵住渗血的牙齿,不住地喘气,“你在书案边发抖,可攥着匕首的手比谁都稳。我就知道,你和他们一样——”
  “一样想要我的命,却偏要做出温顺的样子。”
  周煜唇一扯,眼梢带上笑意,“你是这样的人,初见你时,我便知道。”
  不知是疼还是抖,他说得极为艰难,眉头抬得更高了,微微一笑,“不想担责,又想得到一切。”
  王絮垂着眼皮看他,始终不言一语。夜色更深了,影子即将吞掉他的最后一寸天光。
  “这天下之大,早已没有你的容身之处。”王絮看见他唇角微动,说出最后半句,“我送你上路。”
  周煜挣扎着抬手,声气弱得像游丝,“把我送回陈国,才是正路——”
  剧痛与寒意,沿脊骨蔓延而上,王絮挑断他左右手筋脉,一柄刀插进他心口左三寸。
  一道黑影,悄然而至,覆于身侧。随之一声轻叹,一只粗手自后探来。
  王絮转过身,望向那个意想不到的人。
  瞬息之间,身后周煜不见了。
  先时青年跪坐之处,唯余地上一点膝印。
  这人来的悄无声息,若不是有出神入化的武功,便是对此地极为熟悉。
  于此时施手,缘由未明。
  胡不归捋须而叹,摊手怅道:“既造杀孽,业债加身,自此之后,再难觅回头之路。”
  “便让我替你吧。”
  周遭墓碑林立之处,草堆间碧焰腾跃纷飞,焚化的纸钱声,连绵不绝于耳。
  周煜跌在崖壁下的棺材中,血浸红了乌木棺材,长发淌在血泊中,一双原本含笑的眼在这渐深的夜里冷了下来,浓烈的血腥味一蓬蓬向上升起。
  胡不归向王絮伸手,递出一道袖帕。她面颊早刮出一道血痕,侧身一闪,冷风乘领口缝隙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