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他不接话,白布下的眼,竟有了几分冷漠。半晌,才道:“我此刻,应该顺了你的话,将文公遗址告知你,你以此挟持蒙面人,我才好放下你,安心的死去,才不枉我割肉喂你?”
  王絮脸色一瞬苍白。
  明行勾起唇角,话音讥诮:“存心不良,蓄意为之?是了。你是他的人,为了他,自是什么都做得出。永宁大火,为何偏生只你冲了进来。一副无畏无惧,生来为了渡我的模样。只是你不过——”
  明行听不到她吞咽的声音。
  拇指一点一点覆上她的眼角,她的眼眶微微发涨。只抚上一手湿热的水痕。
  一时分不出是泪,是血。
  他含住了手指,浓郁的咸腥感在舌尖逸散。
  “还以为你哭了,原来是我的血。”
  他道:“我虽眼盲,可心不盲。”
  慢慢地,话音很轻地道:“我自会全你的愿。却不是为你,只是,如今世道不安生,朱门酒肉臭,路有饿死骨。”
  明行俯下身子,用尽气力在王絮耳边,将文公遗址的地址诉说出来。
  “等徐载盈来救你,记得,叮嘱他,好生地对待他们。”
  明行知道的,只有徐载盈一人。
  他以为二人都是被周煜关来。
  明行目不转睛,眉眼含笑。
  一月前他一路摸索,行至渭水河畔。彼时芦花绽放,一望弥白。他站在长满芦苇的河岸,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在吟唱歌谣。
  正当他要出声,便听到她与‘哥哥’的对话。声音轻柔,裹挟着芳草的清香。
  这不是她的‘哥哥’,是她的情人。
  ——是舍生忘死的情人。
  明行离得稍远了些,恰好能听到她的声音,又不至于被她看到。
  童言无忌,孩子怎会知,她调侃的对象,便是如今的太子殿下。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听完这首不属于他的歌,他就离开了。
  将刀刃抵在臂上,一团模糊的血肉被明行割下,手臂上脉络在清晰的收缩。
  明行因道:“昔年,世尊见鹰逐鸽,鹰饥欲绝。世尊为全生灵,割肉饲之。”
  夜色穿过窗棂,投下斑驳树影。
  王絮垂眸凝他:“世尊割肉,是证菩提。你今日割肉,可是要证执念?”
  吸气声变成了急促的喘息,明行额头上沾满汗水,像是涨潮时淹没堤坝的水。
  他微微闭眼,声音很轻:“世尊割肉后,向天地昭告,若所言皆为真实不虚,愿身肉复原 。”
  凉风暮雨天,红叶青苔地。
  一地落寞,满城秋凉。
  “佛子可听过,达摩一苇渡江?”她抬眼时,檐角铜铃正被风吹响,“若执念如舟,慈悲便是岸。你割肉作舟,可曾想过——”
  话音未落,案头莲花灯芯突然爆响,“这灯芯若燃尽自己,可还照得见他人?”
  明行睁开眼,温声道:“若我的话真实不假,身上皮肉俱会完好复原。不必为我担心。”
  他必定有千疮百孔的悲伤吗?
  他必定有难以启齿的遗憾吗?
  明行的心平静且坚定。
  他本可以,悄无声息地,将她带累在这里不叫二人死无葬身之地。
  只是他见过,那个叫月照花林皆似霰的女子。
  她到之处,碧水在花草丛生的桥下蜿蜒地流淌,月光在花林像是雪珠在闪烁。
  明行将烛火吹暗,对岸山寺传来冗长的鼓声,有脚步声自外传来:“永宁寺重建后,更加辉煌。可每当我提起这前朝国寺,慧能总说——”
  王絮忽道:“你岂可叫一片废墟复原?”
  明行因道:“正是这一句。”
  他愿渡她,只是,无法救赎。
  想来她亦如此。
  那团血肉甫一凑近唇畔,胃里便一阵翻江倒海,王絮别过头,荤腥的味形影不离,干哑的哭声从喉咙里硬生生地挤了出来。
  明行将手安抚性地落在王絮额头,插进她被汗浸湿的发间。
  他一直是这样,独自来,独自去,独自生,虽说,这次也是独自死。
  可是,有人为他悲伤,为他流泪。他的心灵终于可以能自由与宁静。
  所见诸佛,皆由自心。
  明心见性,见性成佛。
  静默的黑夜中,有人踏着火光而来,将此处彻底照亮。
  门上的铜锁,“哗啦”一声脱落,烂在地上,溅起些许尘土。
  青年闯了进来,站得很直,低垂的眉眼一如既往的冷淡,似乎能听到牙关咬合的声音:“救人。”
  一边的明行身上的袈裟被血浸红,肤色灰白,五官淡得似乎一擦就无,手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青绿色的眉梢微微下垂,倒在墙边。
  王絮亦是一身的血迹,一瞬不瞬地盯着来人。
  徐载盈神色难看。
  一周前,审讯室。
  “殿下如此动私刑,于理不合吧?”
  周煜坐在审讯室中,眼眸狭长,襟前沾了些泥点,挂了些碎花野草,指尖拨弄腕上红绳,“我也被奸人绑了去,怎么不垂怜于我呢?”
  陆系州将染血的密信拍在案上,似笑非笑:“世子可知,新粮种推广受阻,陇西已饿死三千百姓?”
  周煜忽然低笑出声,黑眸泛着冷光:“陆大人倒会扣帽子。若说烟花之地聚宴便算通敌——”他不以为意,慢条斯理道:“那去年上元节,您与吏部侍郎在暖香楼听曲儿,该当何罪?”
  徐载盈的轮廓隐藏在阴影中,被光影切割的昏晦不明,一半惨白,一半晦暗。
  “王絮呢?”
  周煜支起手,好整以暇看他,“不知道。”
  徐载盈眼眸间漆黑一片,看不见一点情绪: “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给他饭吃。”
  一声低笑自身后响起。
  “只要你一日是太子,就一日会影响她。”
  周煜眼尾微挑如淬了冰的刀,投来一道讽笑:“王絮这人,像不像当年在西市,对着金器铺掌柜抛媚眼的小娘子?”
  他嘴角泛起一抹愈来愈冷的笑意,“可若你褪了这身太子皮,成了被废的储君——”
  周煜后退半步,袖中滑出带倒刺的匕首,“她怕是连你讨饭的破碗,都要刮三斤金粉走。”
  徐载盈的佩剑“铮”地出鞘,剑锋破风时带起的气流扑灭了烛火,映着月光,没入周煜左腹。
  周煜低头望着没入腹中的剑,血珠顺着剑刃凹槽飞溅,“殿下可是终于肯承认,你与我争从来不是粮种,是她眼中那点——”
  他笑时牵动伤口,血珠飞溅在青石板砖上。
  陆系州眼睁睁地看着周煜倒在地上,留下一句不带情绪的:“你真可怜。”
  徐载盈的指尖掐进他后颈,却只摸到一片冰凉,抬头望窗外,一轮残月高悬。
  “为何……”他有些怔住:“时而圆满,时而残缺。”
  剑磕在青石板上的声响惊飞檐角飞鸟,徐载盈想起年幼时,冷月夜中,他为林氏唱戏作舞。
  稍大一些,陛下赏他一块玉,赐他姻缘。
  彼时,蓝田日暖,美玉生烟。
  再见程雪衣,她已不是当年模样。
  而今,沧海月明,白珠有泪。
  他实是分不清,她发间的明珠,是十年前的月,还是此刻鬓边的雪。
  周煜临终前望向他的眼神,清清明明,映着他扭曲的倒影。
  月有盈缺,人有离分。
  他曾以为握住带血的花瓣就能留住春天,不知所有为权力绽放的花,最终都会在剑穗上结成霜。
  第48章
  雨声突然大了,竹帘被风掀起一角。
  王絮被一阵短促的沙沙声惊醒。
  案头花瓶不知何时添了新枝。
  绿叶影里,白里透粉,花色更浓。
  搁置在一边的香囊,被剪得乱七八糟。
  “你醒了。”
  叶上碎冰濡湿了木案,薄肉铺在荷叶上,刀刃沿着鱼肉纹路游走,连叶脉纹路未压断。
  徐载盈分明看到她睁开眼,只将那柄刀擦干净搁置在一边,平静地开口:“先吃些东西。”
  他夹起一块鱼肉,一阵兰香凑近身来,口吻轻柔,“晨露未干时捞的鱼,尚沾着荷叶香。”
  晶亮的鱼肉上肌理间有些浅红血丝。
  扎得她眼眶发疼。
  钝痛一层叠一层漫上来,王絮指节抵太阳穴力度松了松。一阵风吹来,吹得她遍体生寒。
  王絮嗓音意外的沙哑:“我不吃。”
  “你饶了我吧。”
  手的主人顿了下,将一柄刀按在手心,指节因用力过度泛着青白,“这刀曾替你割过明行佛子,如今用来片鱼,倒也算物尽其用。”
  顿时有股咸腥味扑面而来。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徐载盈垂下眼,苍白的脸上浮上笑意,“连吃人肉都能做到了,吃些鱼肉,又怎么了?”
  王絮方要去夺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