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事隔经年,再次见到你。
  只是——物是人非。
  她方才注意,叫一点星火落在宣纸上,烧了个闷青的洞。只将纸收入袖中。
  程雪衣先问一句:“发生了什么?有焦味。”
  李奉元将事情的经过讲给她听,而后,程雪衣慢慢地道:“周煜在哪,我要见他。”
  芦苇茂盛密又繁,晶莹露水还未被日光蒸干。王絮将徐载盈搀扶至祭台下的河畔。
  她正查看创口,辨明这箭是否淬毒。
  他伤势重,不宜再行挪动。不过片刻,有医者匆匆赶来。
  徐载盈面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
  两人一同为他洗净伤口周遭的污血,从药箱中取出秘制的伤药,均匀地敷于创口上。
  天边忽地下起小雨。
  王絮屈腿坐在草地上,抄起一件衣裳,举高到头顶,将雨水挡住。
  徐载盈枕在她腿上,看见她上衫被火燎了一个口子,有些青黑的痕迹。
  王絮坐直了,抬起头来,先开口:“其实我能躲过去,你不是不知道……”
  徐载盈沉默了一瞬。
  眉梢像点了一抹朱砂,双眼微红,隐有水光,指骨泛白,眸光微敛,声音温和了许多:“谁知道,你与明行佛子去雪山,会不会忘了许多本事,万一你死了……”
  他顿了顿,没再说话。
  王絮迟疑了一下:“你好像变了。”
  徐载盈不再出声。
  “要敲钟啦,要敲钟啦,大家都静下来,陛下在城门处敲钟!”有人在喊。
  众人敛声屏息,一时间喧闹的人群静了下来。余下水天一色的湖面,与挨挨挤挤的花灯,仍旧在寂静地流淌。
  远处寺庙传来钟声,“咚——咚——咚”,声声与心跳相叠,正是帝后一同敲钟。
  中元节,举国欢庆。
  天边焰火七枝,以凌厉之势直入云霄,仿佛要将天幕刺破。人群如潮水般涌动,喧嚣声此起彼伏。
  徐载盈许久没再接触过这人间烟火。
  皓月当空,在更远处,宫墙巍峨耸立,金漆立柱。汉白玉铺就的地面,映出数人穿梭而行,宫灯高悬,亮如白昼。
  可这些,皆不及那刻。
  漫天夺目火树银花,
  她踏月而至,抖落漫天星屑。
  她是自由的,他不亦是?
  她有心爱之人,难道他就要退避三舍不成?
  她分明是来拯救他的,可他却觉得,一次又一次的在劫难逃。
  “絮儿?”待钟声结束,岑安在一边唤王絮名字,“殿下的箭伤……”
  “没多大问题了。”
  恰逢雨停,王絮一手将外衫披上,“殿下睡着了。”
  徐载盈长发凌乱地铺在王絮腿上。
  他的睫毛浓黑,眼睑微红,嘴唇抿成一条线。
  在流光溢彩中,他就这样睡着了。
  王絮将手插进他发间,如打理绸缎一样,为他一点点将黑发梳顺,直至乌黑发亮。
  王絮松手撤身,徐载盈静静地睁开眼,他忽然抓住她手腕,而后又放了手,“崇文馆再开一事,你知道吗?”
  “我知道。”
  崇文馆是从太学选拔人才,进行小规模授课,只是王絮为了采药平白耽误了两三个月,只怕要落选。
  “我不会透露些什么给你。”徐载盈眸含秋水,噙着些微的光华,“可我能教你,给你补课。”
  “你要——”
  王絮打断他:“我已与同窗约了功课,每个休息日去抄书。”
  “夜深了呢?”
  王絮忽地停了下来,叹了口气。
  “殿下为我做这么多,我为你做什么?”
  月光如碎银,斜影碎在波心。
  “我满身的恶,满身的污秽,你要来做什么?”
  你浑身的污秽我替你拂拭干净,浑身的恶我用心血为你涤除。
  徐载盈向上一望,明月高悬,疏离遥远。不远处,月影冷清,浮在水面,“为我唱首歌吧。”
  王絮不再多话。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书上说,若是伸手去触水中月,换来的不过是满手腥臊。”一曲毕,徐载盈压住了嗓子,尾音带着柔软的气音,“你不必为我做什么。”
  王絮的声音很飘渺,自上慢慢包围过来:“明月孤光自照,也非为人。但若是人,怎会无所求。”
  徐载盈此时无端觉得可笑,这故事和王絮并不贴切,他很难将王絮幻化为天上月。
  可是他却仍旧有些恍然,或许是因为,王絮是一个更加遥远、虚妄之物。
  这般孱弱渺小如掌中之物。
  他始终无法掌控。
  长久以来,不过是望着一抹倒影,妄图拉她上岸,只是水面太近,叫他错判了彼此的距离。
  只待月华如洗,地上照不出虚妄。
  毕竟闪烁微光,即便再亮,也照不透漫漫寒夜。
  徐载盈终于下定决心,别无所求。
  只说:“我是你的,你是自由的。”
  《蒹葭》里的伊人,从来不是在水一方的幻影,是明知前路霜重,仍要涉过寒江的人。
  他只要她的一滴泪,一分不忍,一句为你。
  他已心满意足。
  世人皆说水中月捞不得,可若连伸手的勇气都没有,又怎知月辉不是真的落进过掌心?
  王絮转了头,对上他近在咫尺的脸,不禁有些好奇。她早已习惯了他以保护为名的掌控。
  徐载盈闭上眼,细密的睫毛覆在他眼上,没再有动静,只是不太安稳,微微皱了眉。
  当一个人不再要求等价交换,他的爱已超越了功利范畴,王絮心中没为这种无私预留位置。
  这是否是更深的攻心术?
  王絮看着他不安的睡颜,第一次允许自己抛开利弊,去感受一种模糊的、危险的情绪。
  好在岑安很快提来担架,将徐载盈送回的东宫。她心中不适才消失了几分。
  目送担架转过桥下,她伸手理了理襟口,一阵兰花味若有若无,这种不合时宜的发现让她皱眉。
  雨打瓦砾,一声接一声。
  她沿着街道一路走,雨打在身上,将那阵湿润的兰香浇得愈发浓郁。
  明行便是这时撑伞出现,两人一路同行,鲜少交谈,便这样走过了一段路。
  她站定在河岸边,前边再转一条街便是岑府,“我这几日要参与岁考,不能再看你,你要照顾好你自己。”
  明行微笑道:“要很久吗?”
  “待我回来,今年你我可一起过年。来得及陪你吃粽子,逛庙会,看花会。”
  明行要看人间,王絮陪他一起。
  “从前这时节,”王絮垂下眼帘,“你在做什么?”
  “每日在藏经阁诵经,夜深时于殿前打坐。”他忽然笑了,指腹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看檐角铜铃与星月同辉,倒也不觉得冷清。”
  明行从袖中取出一只青木簪,他指尖掠过她鬓边碎发,将手心摊开:“那日见你簪头裂痕深了,擅自添了些玉色。”
  这簪头嵌着三两片碎玉,色如融雪。
  又有些古怪了。
  这玉石隐约篆刻着一个字,徐。
  徐乃国姓,他便这样轻描淡写地递过来?
  明行一双净丽的眼睛压下个好看的弧度,风掀起他微弯的眼睫:“当年李氏赤身寻玉,并非无所收获。李蓝溪一时心恨,以石染色,充作玉佩。”
  李蓝溪在寻到了父母的尸身后,独自锻造好了那块玉,待上交时,心有不甘,私扣贡玉。
  明行退后半步:“假玉充真时,倒比真玉更经得风雨。”
  王絮指尖在袖中摸索,有些漫无目的,又微为惶恐,不觉心中一撼。
  她家的传家宝,正是一块假玉,与这碎玉色泽无二。
  明行的清冷的眸子映着柔和的水光:
  “彼时,陛下念及太子年长,程家独女贤良,有意玉成良缘。”
  王絮移开双眸,手心摩挲这块玉,其上褐色的纹路,分明是陈年的血迹。
  程家独女与太子的婚事告吹,对程又青有什么好处?
  有什么身份比国丈,更令人心动?
  明行将簪子递来。
  这本是一块玉佩,母亲的遗物,被他磨得薄如蝉翼,事隔经年,流转间亦有月光跟着走。
  原是不一样的。
  王絮垂下眸看他。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未经雕琢的顽石,棱角终于被命运磨平。
  明行忽停了一停,不做回答,收敛了笑意:“这簪子,分量似乎有诡。我若要打开,就破坏了簪身。”
  这簪子是李均所赠。
  河岸边的荷叶早以凋残,雨珠打在叶上,露珠上光影闪了一闪。
  明行的伞柄磕在她肩骨上,他握簪的手还未来得及收回,两人便被人从后颈击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