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茶水浸润着干燥的泥土,发出细微的潺潺声。
  李均抬眼望向二人,指尖也沾上了淡淡的茶香,将卷宗按在案台:“李家世代经营玉石矿脉,家中不乏鉴玉高手,怎会连一块玉佩的真假都看不出来。”
  显然有人故意让李家献假玉佩。
  程又青党羽众多,暗中动手脚轻而易举,就是为了离间李家与陛下,好扫除朝中异己。
  昆仑山顶,雪下得小了些。
  二人一路攀爬。
  山岩边生了一蓬明黄的小花,被荒芜冷峻的山顶,映衬得格外夺目。
  “怪不得重金求购,也没人愿意来采摘。”
  昆仑雪菊因无人问津,得以保全。
  山风裹挟着细碎的沙石,打得人脸生疼,王絮向前走了几步,“采玉人与采药人一般无二,不知前方是财富,还是灾祸。”
  王絮抓住崖边凸起的石块,捏住雪菊茎部,小心摘下,放进背后的竹篓里,声音被风声扯得有些破碎。
  身后明行的声音不掺杂一丝情绪,似乎格外遥远: “干达多一生作恶多端,唯一的善举是有一次本欲踩死蜘蛛,却心念一转收回脚救了蜘蛛一命。”
  “死后入地狱,蜘蛛为报救命之恩,垂下蛛丝救他。他瞋心难改,竟将一同求生的众生推开。”
  王絮背过身,竹篓里是饱满、色泽鲜艳的雪菊,“看来,众生皆具佛性,善恶只在一念之间。”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慧能常道,只要结果是好的,便是无上功德。
  善者生,恶者死。
  贵者贫,贱者荣。
  求者失,舍者得。
  天下正道,应呈斯景。
  明行冷眼看崖壁边的那一团火,只要有人一推,这火便会从天而降,掩埋在白雪与群山中将红叶浸染。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正道成佛,白骨如山。
  那团单薄的火,走至崖边的一角,雪屑滚下山崖。
  “佛有千面,心唯存一善。”
  慧能合十双手,低声:“李蓝溪,是时舍去俗家名姓,以 “明行” 为法号,你可愿意?”
  佛前莲座凝青光。钟声穿过寒雾,朔风卷起霜气倒灌而来。
  慧能道:“正道成佛,白骨如山。我要你,不克制欲望,不施以援手,为永宁生,为永宁死……”
  善恶本无绝对,皆由心起。
  ‘恶人’若能明心见性,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好人’若不精进修行,亦可能一念入恶。
  山崖之下。
  阿福挤坐在众人中间,就着咸菜吞咽干饼,噎得他满脸涨红,忙不迭吞下几块雪团。
  一片冷雨初歇后,是残云遮蔽的灰,命运的底色,落在芸芸众生肩头。
  人搅混了溪水,溪水夺去人的性命,今日采得青光水碧,又为谁作发上钗。
  王絮抬眼,将这一幕收入眼下,只叹道:“石头,难道比人命重要吗?”
  侍卫一拥而上,将二喜丢进雪坑。雪花像一层又一层的裹尸布,逐渐将尸体掩埋。
  有人道道: “给他家人五两银子。”
  天际微暮,林梢向晚,玄云压岭雪千尺。
  王絮站在原处,将一朵瘦菊捧在手心,隐约带着冷香,风雪将她衣衫吹得鼓胀起来。
  似乎这团火,欲借鹏抟九万风,九霄直上觅仙处。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冷香在风雪中愈发凛冽,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世间无尽的苍茫,和未卜的前程正向他走来。
  隐约间,明行胸腔有比平时更快,更轻灵的声音。
  王絮上前几步,站到身侧,一同望向被玄云笼罩的山岭,“你布施的时候曾来过这?你对蓝溪并不陌生。”
  明行将手收了回来。
  “每块玉石都有不一样的颜色,人也一样。”他的声音柔和,缓慢:“水一直在流淌,过去的蓝溪,虽可回忆,却也不是当下的这股水流了。”
  永宁寺重又恢弘,慧能多年重振寺院的心愿终得偿。如今寺内僧人衣食不愁,容光焕发。
  皆因佛子降世,大势所趋,借着这难得的机缘,他们成了靖文公“转世”、明行佛子的虔诚信徒。
  第46章
  秋夜的风吹在人身上,穿透了薄衫,有些冷了。
  沈自流被人领回席位时,程又青正微垂下头,一身明蓝色的衣衫,在灯影酒声中,世事与己无关。
  他眼神冷清,皮肤偏薄,像是一块温软的柳枝。常年吃素,鲜少饮酒。正取一块纱布擦拭玉扳指。
  程又青回头一笑:“明明前日还看着,怎么转眼就旧了。”
  沈自流一扫那枚玉扳指。
  被人摩挲了成千上百次,薄荷一样的冰绿色不再泛光。
  这是他们的“女儿”程雪衣十岁生日所赠。
  今儿陛下设宴未央宫,为筹集灾款,开仓赈民,修缮永宁寺。户部尚书捧折跪呈于殿中央:“启禀陛下,去岁新种占城稻受灾,秋收仅得三成,各州府存粮不足十万石。
  御座上的皇帝应了声,盘问几句,便叫了他入宴。
  陆系州将折扇展开,声音干净清透:“变国不法古,治世不一道。”
  “今时人口之盛,非往昔可比。新粮种推广,正是顺应时势之举,若因循守旧,何以解决当下粮产困境 ? ”
  “先帝在位时,曾三令五申‘农桑之事贵乎守常’。”
  户部尚书冷看他一眼,抬起筷子的手顿住:“陛下,老臣以为‘利不百不变法’,新种贸然推广,正是橘生淮北为枳啊。”
  陆系舟道:“下官查过户部账册,江南各州府的存粮,加起来不足十万石。”
  他忽然望向赵敬德,“倒是赵大人治下的商户,仓廪比州府还满三成。”
  赵敬德捏紧长筷,笑得从容:“商户怕灾年,下官屡禁不止。”
  “屡禁不止?”
  徐载盈立在门槛处,视线扫过案上堆着的捐输名册,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沉,“我已请示陛下,明日起,囤粮过百石者,按‘扰乱市易罪’论处。”
  ——那上面墨迹最重的“五百两”,连小县三日粥粮都换不来。
  徐载盈入席,众人行礼后,他吐字清晰,声线干净温柔:“诸位辖区内,应无此等商户吧?”
  赵敬德的筷子“咔”地磕在碗沿。
  “前日在吏部查考功簿,见赵大人任上三年,辖区商户税赋竟涨了七成。”徐载盈轻笑道,“商户们都说,赵大人治下‘路不拾遗’,连陈粮都能卖出新米价。”
  这话明褒暗贬,将“税赋上涨”与“囤粮抬价”勾连,却无半句实证。
  赵敬德冷笑:“太子殿下这是说下官苛捐杂税?”
  “苛税?”
  徐载盈道:“赵大人是体恤商户——”他扫过沈自流腕上的银镯,“毕竟,沈氏商行在赵大人辖区的粮铺,上个月刚得了‘诚信商户’的匾额。”
  陆系舟的折扇敲在桌沿上发出清响,席间霎时静了一瞬,“我听说,沈氏商行的粮船,上个月从江南运了二十万石粮食北上。”
  沈自流稍抬起眼,略看那紫衫青年一眼,便笑看徐载盈:“殿下说笑了,商行运粮是互通有无,相府的粮仓,早按例留足了三月口粮。”
  不过是个大理寺少卿,仗着太子撑腰,就敢跟正二、三品官员呛声?
  不足为虑。
  程又青喝了口茶,终于抬起眼,轻笑一声,咂不出其中滋味:“二十年前我随先帝驾巡视江南,百姓都说‘换种如换天’……”
  御座上皇帝夹了一块鱼肚肉,雪白的脂肪融化在汤汁里,晕到饭上潮湿一片。
  程又青手背上的玉扳指在烛火下泛出绿光,倒像是给年轻的太子递了个无声的挑衅。
  赵敬德抬头道:“殿下这是要拿我与程相开刀?”
  徐载盈冷冷看他,席面落针可闻。
  “殿下明鉴!”终于坐不住,赵敬德算准太子要的是体面的台阶,“下官愿捐一万两,为江南买些耕牛。”
  他一语落下,歌姬舞女上场奏乐舞剑。等捐输名册传回徐载盈手中,竟无一人低于三千两。
  陆系州道:“诸位大人的善举,下官明日便着大理寺登记造册,刻碑立传。”
  陆系舟立刻转向赵敬德,扇子收拢敲在桌沿:“赵大人方才说捐一万两,可您囤的八百石陈粮,按现在市价,该值多少呢?”
  赵敬德的脸瞬间青白,掌心沁出冷汗:“陆大人还要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徐载盈将一叠账册推至赵阁老面前,“这是苏州粮商的记账,三月初七,您的管家在‘沈氏商行’的担保下,收走八百石陈粮。”他指尖划过“三倍价收购”的批注,“而同日,安平百姓卖粮的价钱,只有市价的一半。”
  沈自流虽无官职,却以丞相夫人的身份列席,眉梢压低,目光冰冷刺人:“殿下这是在暗示我囤粮居奇?程家世代忠良,怎会做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