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窗棂缝隙透出些乌青的光来,显得他眸光有些幽暗,长发也带上些青苔的苍色。
  王絮收回目光:“什么?”
  “换药前,要先清洗伤口。”
  徐载盈取来干净清水,以布条蘸湿,而后慢慢靠近伤口,将伤口处的污垢和杂质逐一清除。
  他拣起案上的布帛,在火上一烤:“当初你长陵郊外的……”顿了顿,晦暗不明地道,“山洞里,不也是这样帮我换药的?”
  王絮抬眸望他。
  四目相对。
  徐载盈手上动作亲热,眼中情绪却可说是冷淡,甚至冷漠,是拒人千里之外的不关心。
  不正常。
  按徐载盈的个性,应该是将这事按下不提。王絮直觉有些什么东西改变了。
  而这种改变,不是她所希望的。
  王絮向前稍一倾,两人的长发漫天交织成一幅芬芳锦帷,似有若无间,撩过徐载盈掌心,馥郁的血腥味如有实质在他指尖绕了一匝。
  徐载盈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去拿布帛,掀开了窗棂的帷幔。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珠轻拢着烟雾,新鲜的空气冲散了马车里密不透风的血腥味。
  王絮见他眼神一变,左手将搁置在地的荷花举起,“我在静思庵内,日日皆对荷花,先时遇一卖荷的少女,其言乃猎户之女,与母及弟相依为命,此番是进城是为探亲。”
  “殿下,此女所言,可信吗?”
  徐载盈静静地听她说,不做回答,绕过话题:“前朝靖文公辟琳池,池中植莲之奇品——分枝荷。宫女竞相嚼食荷花,莲香盈于全身。”
  “此物散瘀止血,你若欢喜,可多食。”
  徐载盈的衣衫色如翠玉,不染纤尘,亦无褶皱,脖颈亭亭,细白纤长,衬得他指骨上泛起一些苍青色,“你别乱动。”
  因着疼痛所致,王絮自喉间发出几声轻吟,脊背颤了一颤。
  ……怎么陆系舟为她上药,就一声不吭?
  徐载盈指骨叩了叩她的手腕,抬眸看她,“你到底在干——”
  王絮眸光洇了水渍一样,颊上晕上一层荷花红,左手捏着烟粉色的荷花茎秆,小口小口地将花瓣咬进唇里,露珠在她唇畔晶莹流转。
  一点花汁洒在徐载盈的指尖,徐载盈离远了些,自案上取过书卷,捋远了几分她的长发。
  五指扣紧,手心纸张揉碎洇湿。
  王絮莞尔一笑:“我读不懂你的意思,阿莺。”
  徐载盈的血一度冷了,又再度升温,他清晰地意识到,王絮在摧折他,他正走向灭亡。
  ……可他非要看看,王絮想干什么。
  徐载盈声音有些冷:“你读不懂,我却也不明白。”
  花瓣在王絮齿间被捣碎变形,娇艳的花瓣在一番蹂躏下,残破不堪的花身逐渐湿润起来。
  细细密密的雨露飘进来打湿了王絮额前的发,王絮以受伤的手去握徐载盈的手心。
  徐载盈一把捏住她的胳膊,将她的手腕攥得发红,冷意在眸中堆叠在,“我说,我不明白。”
  “你恨我。”
  荷花闻起来香,可入口,却是清苦无比的。血淌在手心,手腕也酸起来。
  王絮挤出微笑,“你恨我,因为你恨自己,所以连带着恨我,其实我什么都没做错。”
  “不是吗?”
  徐载盈的理智像珠帘之上的珠翠,骤然间,被一双无形的巨手用力猛拉。
  只听得“噼里啪啦”一阵响,珠翠便如流星般疾速坠落到底。
  王絮再次说中了。
  徐载盈一直以来最痛恨软弱。
  在他看来,软弱之人什么都守护不了,终将一事无成,只能无奈地等待他人来安排自己的命运。
  今时,他最恨王絮。
  恨她可怜又可恨,可憎却又有着一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就如同世上最为甜蜜的毒药。
  在王絮颓败的家中,徐载盈身中软骨散,姿态卑下至极。为将她留住,放下自尊,苦苦哀求于她,不要走。
  王絮还是走了。
  千乞万求,难获垂怜,此举非君子所为,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
  可他不是君子,也不做君子。
  王絮脚抵在马车对壁,挡住了他的身子,徐载盈扣住她纤细的脚腕,向回一收。
  徐载盈此次前来,本就是为了与她切割。
  王絮偏不遂他的愿。
  花影火光的掩映下,王絮的薄薄的衣袖撩起,指尖一下一下地摩挲徐载盈的下颌。
  她的长发在徐载盈膝上铺陈,红润的唇在他下颌印下一个轻盈的吻,“靖文公辟琳池的故事,我也听过一个民间版本,说是他——”
  徐载盈主动地将王絮压进怀中,含住她的湿热吐息,制止她再泻出流离的字句,荷花的清苦扑人而来,缭绕在他鼻尖。
  徐载盈咬住王絮的耳垂,齿间磨了一下。
  这个民间故事徐载盈也听过,靖文公辟琳池,是为与宫女纵欲作乐,荒淫嬉戏。
  徐载盈先前尚不信,然此刻已然信了。
  他的声音也有些潮湿起来,甚至带上一些幽怨:“我不明白。”
  王絮搂住他的脖颈,自下而上,摸了上去,细嘱叮咛一样耳语:“你不明白什么?”
  徐载盈的心绪在慢慢地被揉着,揉成各种形状,却还是没有头绪。
  只能忍耐地闭上眼,任凭情绪推搡。
  “我可以给你更好的选择。”
  若她爱财,他愿以黄金万两相赠;若她爱人,他可遣美男无数相送。
  细碎的吻落在她脸颊上,这人似乎要吻遍她整个脸颊,王絮以手摩挲他的脖颈:“那我要是喜欢你的兄弟呢。”
  二皇子徐锦江被扔在了长陵的乱葬岗,现下已成了一具枯骨,对外只道他在行宫养病,不宜露面。
  徐载盈睫毛微微轻颤,在那波光潋滟的眼眸中投下一道细微的涟漪。
  他缓缓抬手,轻轻抚摸着王絮被汗水浸透的脊背:“活人与死人,终究是没有可能的。”
  骤雨过,似琼珠乱撒,打遍新荷。
  芰荷香里忘忧销魂,终身难忘。
  只叫留得残荷听雨声。
  王絮脊背呈一条直线贴在车壁,凌乱的发丝纠缠在一起,脸被遮在徐载盈绣了翠竹的衣襟中。
  像是一株低垂的荷花,将花瓣藏于接天碧绿的荷叶之中。
  陆系舟掀开车帘。
  光打在两人身上,徐载盈抽离了身子,王絮面颊如荷花般一片浓红。
  陆系舟所效忠的太子殿下甚是冷淡地投来一眼:“你有事?”
  第29章
  陆系舟浑身上下都被雨淋湿,雨水滴在脖颈上,融成细小的水珠,流淌进长衫的皱褶里。
  霜来得有些晚了。
  王絮衣袂稍乱,垂首整理起来,侧首间,不经意瞥过窗棂,窥见一道颀长的身影,立于台阶前门框之侧,露出一角云水绿衣角。
  那身影转过身来,濛濛的雨丝打湿了他的眉眼,电光火石间,王絮与他对上一眼。
  崔莳也怔了几秒,撑起伞走下台阶。
  徐载盈顺着王絮的眸光望去。
  小巷中,程家马车挡住了石板路,只觑得一道出尘的青绿人影。
  油纸伞下青年踱步过来,步履虽缓,却无比坚定,半遮的伞檐下依稀露出疏冷的眉眼。
  这人莫名地有些似曾相识。
  徐载盈还要再看,王絮径直起身挡住窗棂缝隙,两个人一同站起来,车里空间顿时逼仄起来。
  徐载盈原本一手搭于她膝上,一手撑在她锁骨处。此刻,两手皆无处安放。
  他声音是意想不到的艰涩:“你干什么——”
  王絮却掰住徐载盈下颌,将碎花瓣抹在他脸上。
  血液浸透了花身,染红了他濡湿在脸颊上的发丝,徐载盈本就苍白的脸颊,由此更加潮红。
  “殿下,我有一句话想问您。”
  王絮见徐载盈怔住,以指腹揩去他眼睫下的水光,他眼中流淌的是春色酿就的千里烟雨,铺天盖地卷起情潮,涟漪不平。
  徐载盈自喉间溢出一道微妙的叹息。
  王絮念殿下时,重重地咬了下牙,发出的音浆糊一样稠在一起,像是贴在人边上耳鬓厮磨一般。
  思及此,徐载盈呼吸顿促:“你先前说,遇到一个卖荷花的少女,其母为猎户,且有一弟,进京为寻亲而来。”
  王絮静静地看了他一会。
  眼前青年睫毛浓密卷翘,湿润地闪着光,扑朔得很快,细看过去,是潸落的泪光。
  “人畜无害的面皮下,里子却并非红肉白骨,而是另一层面皮。她是擅剥皮抽筋的人皮鬼,否则因何以纱遮面?”
  “你亦为猎户之女,岂会不知她是否可信?”
  “她定力气颇大,且极擅射箭。”
  徐载盈顺势捏住王絮手腕向下按,俯身吻得很急促,残荷的津液自他手缝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