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不干她的事。
  “王絮。”
  徐载盈窥见她的动作,忽扬声喊了她名字,转而将红绳放在她手心。
  “你来处理。”
  王絮抬起红绳一看,锃亮的金属色泽已变得黯淡,仔细瞧去,铃铛之上山水相依,笼着一层纱,像云像雪,因侵蚀而有些模糊。
  她知道,徐载盈在逼她做出选择。
  周煜脸色愈冷,视线落在王絮身上。
  只听王絮缓缓开口:“那日在静思庵,因我是周世子的救命恩人,周世子顾念恩情,予我荣华富贵,我自是感激不尽。”
  “不过,我乃平民,如何承得起周世子的情。”
  她毫无犹豫将红绳扔下了楼:“你我之间的情谊,便如这红绳,一刀两断吧。”
  周煜哂了一哂,慢慢抬眼。
  漆黑的眸子里是遮天蔽日的,不掺杂任何其他感情,纯粹的恨。
  “好,好得很。”
  他顿了顿,道:“王絮,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的敌人。”
  王絮很是诚恳地回:“一开始,不就是了么?”
  徐载盈又在借刀杀人。
  如今这一下,她彻底得罪了周煜。
  往后,也不能指着徐载盈庇护自己。
  周煜与她擦身而过。
  一转眼,已经到了楼下,人烟密布,他狼狈地蹲在人群中寻找那只铃铛,手背甚至被路人踩了两脚。
  周煜走后,徐载盈冷不伶仃开口问:
  “我的匕首呢?”
  王絮以这柄匕首杀了人,他也是清楚的。
  王絮没什么好不拿出来的。
  可是,那柄刀上,此时正系着一枚假玉佩。
  在玉佩上篆刻国姓,是死罪。
  王絮隐去眸底的隘色,故意问:“殿下,你与我,还有什么好说?”
  “我竟是如此愚蠢,以为救了个小官的儿子,却没想到,自己跑来长安,自投罗网。”
  徐载盈静默地看着王絮,没有搭话。
  王絮见他一言不发,动作缓慢地将披风褪下,拉开一寸衣襟,露出锁骨以及后背:“殿下,我替周煜受了伤,也算还给你了。”
  徐载盈眼眸微动,视线轻飘飘落在她身上。
  女人乌丝并未干透,水迹自下颌一串串的蔓延到锁骨,还未待他瞧清楚,便已转过身。
  蝴蝶骨上的一道暗红的伤疤,如蜿蜒的小蛇般盘踞在肌肤之上,映进他的瞳孔。
  徐载盈面色平静,目光却顺着往下瞧。
  骨肉匀称的背上露出一道花影。
  轻描淡画,柔软干净。
  是夹竹桃花。
  夹竹桃花,美丽与毒性共存,恰似水中月,镜中花,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这是鲜花保护自己的手段。
  这肯定不是她自己纹上去的。
  可是她家里的人,也不可能带她去纹。
  徐载盈先前自长陵官府调取过王絮的卷宗。
  王絮是先帝靖徐帝在位之时出生,彼时七王之乱,各地戒严,王家未及给她登上户籍,也可能只是为了逃税,直至其十岁,景徐九年,方得落户。
  徐载盈常感不妥,听王母讲述,与王絮相处,可见一斑。王絮聪慧,早熟地过了头。
  这空缺的十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王絮也同样在打量他,徐载盈长衫襟口处镂空绣着细长的竹叶,阵脚齐全,虚实相称。
  徐载盈出声问:“你这纹身?”
  王絮不紧不慢地拢好衣襟,淡淡道:“我忘了。”
  她自然看得出他的疑惑,不卑不亢地挺直身子,盯着他的衣领:“小时候的事情,记得住的人,是因有人替他们撑腰,我记不住,也不愿记住,这样回答,你满意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徐载盈眼睫微动。
  王絮用她那沾了血的手,上前来扯他的衣领,徐载盈皱了皱眉,扼住她的手腕: “你要干什么?”
  “殿下,不知你的伤,好的如何了。”王絮也不抬眼,专注地去看他,视线从上至下,一点一点挪下去:“我记得你的肋骨,胸口……”
  在山洞里,王絮替他换过衣裳,自然是知道他伤的部位。
  她的目光逐渐下移,徐载盈神色有些冷,一双淡如茶水的眸子里翻涌着晦暗不明的情绪。
  王絮终于抬眸,干脆道:“可这些,都不是因我而伤的吧?”
  徐载盈的语气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所以?”
  “其实,我早听说有人在长陵县挨家挨户的查,我知道他们不日就要进村。他们找的人,不是你,还有谁?你是一定会被救的。”
  徐载盈能想出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我早知你有一道护心锁,因此才像你射出一箭,不是刻意地要杀你。
  想到这,徐载盈有些烦躁,鸦青的睫羽遮住快要漫出眼底的幽暗,“我的刀,不是在你这里?”
  她不是真心实意地要杀他,可一旦他挡了她的路,他就非得死不可。
  他又提起刀。
  王絮不回他,继续道:“我欠你的,是否早已还清?”
  “你却派了一堆人在崖边射我。”
  “你就这样理所应当?”
  徐载盈眸中只剩幽幽的碎光:“欠你的,是周煜,不是我。”
  王絮轻眨了下眼:“可殿下要杀我,我也未免太过无辜。”
  在徐载盈眼中,她濡湿的发变得更黑,盯着她的瞳孔心会跳动地愈发缓慢。
  他其实并不觉得有什么,他不喜欢懦弱的人,王絮这样,他反倒是高兴的。
  徐载盈见不得懦弱。
  那样的人,什么也得不到。
  他却想问问王絮背上的纹身,可王絮乘隙后退,抵在栏杆上。
  栏杆不稳定地晃了晃。
  徐载盈脸色骤然变化,如晴日忽被乌云笼罩。他猛地向前大跨两步,王絮已失去支撑自二楼跌下去。
  她却没朝他伸出求救的手。
  飞掠过的天空湛蓝如洗,纯净的蓝色要将人吞没,耳畔的风拉扯着王絮,身体仿佛正飞向一个未知的地方。
  耳朵里除了风声,似乎还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一种失重的恐惧瞬间涌上心头。
  雨后冷衫味扑面而来,一只手,大力地箍住她的手腕,要将她拉上来。遽然间,王絮却张嘴咬在他手臂上,徐载盈几乎感觉到她的牙齿在颤抖。
  徐载盈面不改色,王絮松了嘴,留下的齿印极深,所有的纠葛与亏欠,化作她牙关的力道,深深地扎进徐载盈血肉。
  他的手上是铜锈味的血,王絮有些晕眩,恶心地咬下一口,“我总归是欠你,今日,一并还给你。”
  王絮的唇畔渗出血线。
  徐载盈不语,掐着她的手腕提上来,另一只手去揽她的腰:“二楼,摔不死。”
  “你先上来。”
  徐载盈的手流出了血,齿印边缘参差不齐,周围的肌肤微微泛白。
  王絮舌尖扫过齿痕,再次重重地咬了下去,泄愤一样,这次,嘴里尝到一丝苦涩。
  她是在耍花招。
  徐载盈不喜软弱,可她却有些勇敢得过头了。没几个人敢以自己的命,换他垂怜,也没几个人敢用跳楼来威胁他。
  因为他向来冷漠,从不把人命当回事。
  徐载盈知道王絮在赌,赌他是否心软。
  他平白生出几分无奈:“上来,我不会杀你。”
  王絮的手指与他缠在一起,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惨白的肌肤下是条条清晰可见的青紫脉络。
  手心血溢出得更多。
  衣袖挽下一半,皙白手臂上,殷红鲜血如蜿蜒的小蛇般歪七扭八地淌下。
  她眸中是动人心魄的水光:“阿莺。”
  徐载盈一怔。
  自得知他乃是太子之后,王絮便再未喊过他“阿莺”这个名字,甚至与他也未曾多说过几句话。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疏离与戒备。
  因着他说了,他不会杀她,所以,她才如此亲昵地唤他阿莺吗?
  他为什么要拉住她,这种高度,摔下去也不会危及生命。
  难不成是他不想看到她受伤?
  难不成,他喜欢王絮?
  不可能。
  徐载盈面色苍白又阴郁,鼻尖无意间蹭了下王絮的耳朵,他很快产生一种插翅难逃的恐惧。
  他只是想回报王絮罢了。
  只要拉她上来,她们二人,就两不相欠。
  王絮抬起手,指尖在空中描画轮廓,徐载盈眼睫一颤,她便划过他的额头,眼睫,鼻翼……
  她的指尖一定是冰冷的,流出的血一定是温热的。
  王絮没碰到他,徐载盈却觉得脸上慢慢发热,先前受伤的地方也隐隐刺痛,有流火窜过脊背。
  徐载盈水雾淋漓的眸里淌出蜿蜒的火光,刹那间,明明灭灭。
  王絮伸手,指腹摸了摸他的脸,徐载盈侧身一闪,她仅揉开了他的发丝,吻上了他的眼角,这一吻,吻去了徐载盈的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