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崔莳也心中疑窦丛生,岂会轻信于他。
  仅因他人空口几句妄言便信以为真,那自己岂不成了不仁不义之徒。
  他在凉亭里待了一刻,想了许多。
  若是周煜蓄意刁难王絮,将她带至百花楼。而己若不至,那王絮岂不是一人孤立无援。
  周煜一个纨绔子弟。
  不知王絮遭遇何种困境,或受人欺辱,或遭人算计,皆未可知。
  想到这里,他再也坐不住了,匆匆起身赶来。
  由于时间紧迫,还未及回家备下车马,僮仆只得撑着伞,主仆二人就这样在雨中疾行,走了一个时辰,两人俱淋得很是狼狈。
  周煜不甚在意,上下打量崔莳也:“我是不是在耍你,进去一看便知。”
  崔莳也气极反笑,面眉头紧蹙,一甩衣袖,当即转身就要离开。
  周煜好整以暇地看他:“你不进去,我可进去了。”
  王絮一行人却早已被店东家迎了进来。
  百香楼宽敞的大厅内,一人一张桌案,围了一张舞台,有一女子提起八角琉璃灯,正款款起舞。
  灯壁之上,绘有斑斓图案,她裙裾舞动,明暗流转间,花鸟鱼虫从壁上跳跃而出,跃于她裙摆之上。
  王絮细看了她几眼。
  进屋后,徐载盈的目光多次在这舞女身上停留。
  “听阿母说,几位今日英勇不凡,小女子星来特来侍奉,愿能为诸位解去些许疲惫。”
  一人走来欠身行礼,腰间系着一条浅蓝色的丝带,圈住罗银线编织的团花纹粉裳。
  王絮一指台上人:“这人是?”
  “前几日招进来的姑娘,嫣娘,今夜是她初登场的日子。”
  星来为三人各斟上一盏酒,取过一旁的琵琶,落于垫上,调试数下琴弦,随后开始弹奏。
  她轻声问道:“三位贵客,可觉得舒服些了?”
  星来不仅能歌善舞,还精通诗词书画,与王絮谈论起来,头头是道,见解独到。
  陆系舟放下杯盏,肩膀向后收,抬起下巴。
  “想不到你竟读了许多书。”
  这话没点名是谁,王絮话锋一转,看向星来:“若我赎你,你可愿意?”
  星来当即摇头:“谢娘子好意。”
  王絮目光殷切:“‘自由’一物,最为可贵,你若愿意,从今往后,不必再学这些侍候人的物什。”
  星来行了个礼:
  “于我而言,荣华富贵不过南柯一梦,我心归处,即是自由,往后我或许寻个良人嫁了,或许在百香楼做教习师傅。”
  继而,她又微微垂眸,轻声说道:“可当下,我心所向,就是这平静的生活,为人奴婢也好,星来不愿离去。”
  “夫人,你这身份适应的挺快的。”
  陆系舟漫不经心地抬眸,屈起指节,徐徐地一下一下轻敲木案: “这么快就学会对她人指手画脚了。”
  王絮端起酒盏,饮了一大口,杯盏空了,又斟满,颊上染上一层微醺的红。
  “不要贪杯。”
  这道音色有些幽徐,像是夹着冰茬的水在溪边淙淙流过。
  叩响木案的“哒哒”声停了瞬。
  陆系舟移眸至徐载盈一侧,晒笑:“你也爱指手画脚?”
  徐载盈鸦青长睫下眸中淌过些许涟漪,被遮在阴影里,像是深海的鱼,一眨眼,就游得远远的。
  王絮执酒盏的手微颤,敞开的披风下,露出上衫,胸襟处真丝织的锦缎勾线松垮,里衬暗红未消。
  血迹已非初时的鲜红,转而暗沉,似经时光夺去部分生机,呈近乎干涸的褐色。
  像一把淌血的刀锋,剜着他的心。
  胸襟在颈部的下缘,大略于锁骨之位。
  尖刃瞬间便可切入肌肤,殷红的鲜血会如决堤之水般喷涌而出。
  此后,每一次呼吸,每一个细微举动,皆会加剧伤口疼痛与出血之状。
  人的生命,真如风中残烛,脆弱易逝。
  当时,他一剑刺向她,要是没及时松手,她会死,会死得很疼,很痛苦。
  王絮素擅伪饰。
  她的柔弱、悲戚和令人怒其不争的愚钝,皆恰到好处,令人心生怜意。
  有时,徐载盈亦不禁疑之,究竟王絮是真步步为营而算计他?还是这都是他的错觉?
  在王絮眼中,他才是个从天而降的恶人吧?
  他自我中心的“善意”,忽视她意愿的强加,他自诩尊重于人,实则骨子里仍带着高人一等的姿态。
  想来想去,徐载盈觉得,她大抵是厌他的。
  幸好,这一切,就快结束了。
  第17章
  前道坎接过,王絮遂拢起话头,几人时而谈古论今,时而吟诗对句,氛围甚为和洽。
  “将至夜禁之时,此处可否留宿?”王絮轻声问道。
  此时,喧嚣渐次息止,灯光亦趋黯淡。周遭的脚步声杂沓,人们皆向楼梯上行去。
  星来略一思索,而后微笑着回答:“自然可以。百香楼的住所分作栖居与悦居两类。栖居位于楼上,虽无后院景致可赏,然亦有其独特之处。”
  说着,星来抬起手,指向不远处的楼梯,“凭窗远眺,可览远处熙攘街巷。”
  王絮顺着星来所指的方向望去。
  不远处楼梯蜿蜒向上,扶手以红木制成,雕刻着繁杂花纹。
  客厅人丁寥落,仅有几个舞女在清扫客厅。那唤作嫣儿的舞女正将杯盏逐一归拢,小心翼翼地收进藤编筐篓之中。
  王絮将目光投向陆系舟,微微颔首:“你说呢。”
  陆系舟身为大理寺少卿,难保这些人曾听闻过他的名号。在她决意要来百香楼之际,他们三人便换好了便装。
  “悦居。”
  陆系舟站起身,四人一同来到后院,只见东西两条回廊,相互衔接,环绕起一个呈半圈形的院落。
  后院花园里,花香馥郁四溢,绿树郁郁葱葱。其间尚有一个小巧玲珑的亭子,亭子里规整地摆放着石桌与石凳。
  廊顶之上,绘着花鸟争艳的雕花吊顶。地面铺就着木质地板,人行走于其上,会发出轻微的“咯吱”之声。
  “怪哉。”王絮环顾四周,蹙起眉头问:“栖居,悦居价格相差无几,这处风景甚佳,可却无甚几个人。”
  “夫人,你倒是有所不知。”
  陆系舟微微摇头,喟叹一声,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感慨,仿佛回忆起了往事:“这处原是京城最大的藏书院,供养了一批流浪儿。十年前,一场大火烧毁了几近一半的书籍,守书的孩子亦被困在后院……”
  王絮眨眼的动作慢了一瞬,心中涌起一股微妙的预感。
  那岂不是全被烧死了?
  陆系舟顿住,未再继续说下去,星来见状,接过话头:
  “丞相大人实乃大善人,他出资修复了此处,又收养了一大堆流浪儿,教我们学艺以养活自己。”
  星来的脸上露出感激的神情,对丞相充满了敬意。
  陆系舟轻捋衣袖,缓缓说道:“丞相大人费心了,此处可谓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真真善人也。”
  王絮听出了他这看似恭敬却又透着几分嘲讽的话。
  再看徐载盈,他拢着一身月光,眸光冷了几分,“你少说些话好。”
  陆系舟却不以为然地一笑,眸色温润,红唇张合间,像是白玉石榴切开的籽粒,鲜红晶莹,洇着几分滢澈。
  “我少说些话,有些人就能多说些了。”
  陆系舟专把这些话讲给王絮听。
  丞相如此大兴土木,这般奢华,不过是打着善人的幌子罢了,这背后还不知是怎样的铺张与奢侈呢。
  百香楼盈利颇丰,每关停一日皆是巨大的损失。
  既如此,明明涉案却为何未被关停,如今有了缘由。
  原是这百香楼与当今丞相关系极为匪浅。
  他在朝中多方斡旋,竟使得短短三日间,百香楼又重新开门营业。
  陆系舟随手指了一间,淡定道:“我们就住这间,正对小亭,推开窗棂可观人对弈。”
  星来讶异地投来一眼,“实不相瞒,百香楼前段时间涉了件命案,主顾少了些。”
  “与这房间有何干系?”王絮明知故问。
  “这正是涉案之人先前居住的房间,大理寺卿亲临,查探了一日,我等亦打扫了一番,确保已无什么祸患,可……总归是有些忌讳的。”
  王絮问:“那人是客人?”
  星来苦笑:“是楼里姑娘。”
  “这里人多口杂,快要夜禁了,三位不若明日再来,到时星来细问过阿母,再将这事细细讲来。”
  “你们……要三人同住一间?”
  百香楼门外,灯火阑珊,店东家却不是在迎客,而是在截客。
  “世子是楼里的老主顾,按理说我不应阻拦,不过,百香楼近日有些事端缠身,待清理了此般阴霾,吾定当亲自上府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