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跑快一点,再跑快一点。
  不要被抓回去,要快点离开这个伤心地……
  脑袋好晕, 程桉几乎已经不能辨别方向, 也看不到前路。
  可是他还在机械性地抬腿, 大步往前跑着,累到近乎脱水也不敢有丝毫地停留。
  身后的程家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一旦停下来就意味着危险。
  程桉的脑袋钝钝地发痛,额头已经溢满了汗水。
  视线一片模糊, 他忽然被松掉的鞋带绊倒。
  已经跑到麻木的双腿有些僵硬,程桉反应不及, 直接跌倒在地。
  “啊!”
  酒瓶脱手, 被甩落在一旁绿化带里的草坪。
  程桉的膝盖重重着地, 碰撞出一片闷响。手掌擦过柏油路面,一下子就被磨破了皮。
  那手心娇嫩的皮肤上被擦出了无数细小的口子, 已经渗出了丝丝缕缕血色, 稍微动一下就痛。
  倒伏在地上的少年, 倒抽着气, 慢慢泄出一阵压抑的哭声。
  “好痛……”
  程桉完全无法消化掉今晚发生的一切。成人礼被完全毁掉,本就已经让他濒临崩溃。
  排练了那么久, 幻想了那么久,又鼓起勇气询问了贺先生一次又一次……
  程桉曾经真的以为,自己有机会能和贺君酌跳上那一首开场舞。
  可是现实却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不仅被父亲向整个上流社会都公开了他假少爷的身份,就连和贺君酌共舞的机会也要被那位真少爷夺去。
  甚至……甚至父亲已经将他明码标价地推进了火坑!
  一想起刚才那个砸门羞辱自己的坏人,程桉仍是忍不住地发抖。
  江风肆虐,小礼服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挣破了个大口子,正呼呼地向内灌着冷风,吹得程桉手脚发冷。
  但他只能忍着痛楚爬起来,继续向前跑。
  他害怕被父亲抓回去,害怕自己又会被推进谁的房间。
  快要跑到跨江大桥时,风骤然变大。
  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外套没能抵挡得住狂风,唰地一下从程桉身上剥落。
  那枚宝石袖扣从口袋中掉出来,向着江水的方向滚去。
  程桉慌忙睁大了双眼。
  他扑到岸边伸手去捞,却被岸边的水坑滑倒,眼睁睁看见那枚闪着光的宝石袖口坠入水中,再也没了踪影。
  那可是贺先生的袖扣!
  他要还给他的……
  程桉失魂落魄地望着袖扣掉下去的地方,眼眶瞬间泛红。
  没有丝毫地犹豫,程桉就把手伸进冰凉的江水中,一下一下地打捞着。
  可是只有冰凉的水流从指尖掠过。
  直到整个手掌都冻僵到难以蜷曲,程桉也没有捞上来任何东西。
  几缕脏兮兮的水草挂在了他的衣袖上,他却没有力气再去将它们拂掉。
  望着已经被江水泡到发皱的指尖,程桉忽然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他想起了自己在衣帽间的窗户边看到的情景,父亲向所有宾客介绍着身边的亲生儿子,那人是那样自信从容地向贺君酌走去,向男人做出了邀请的手势。
  原来自己和贺先生之间,只能像这样一次又一次地错过么……
  等到程桉踉跄着爬起来时,身上已经全部湿透了。
  掌心擦破处的血丝早已被水流冲洗掉,伤口的边缘正泛着白色。
  先前被磕到的膝盖已经变得红肿,在裤管下一阵阵地发烫。
  身侧的桥面上时不时有车辆驶过,带起呼啸的风声。
  江对岸的城市中心人声喧闹、灯光辉煌,有彩色的灯光映照在身前,在江水上浮浮绕绕。
  水面上清晰地倒映出少年狼狈不堪的模样。
  程桉垂着头,拖着笨重的步伐慢慢走上桥面。身上仅剩的衬衫和裤子正不断往下滴水,在他身后滴滴答答地留下一路痕迹。
  冷风一吹,他狠狠打了个喷嚏。
  程桉抱紧自己不断发抖的手臂,视线渐渐落在了手中的酒瓶。
  他还没有喝过酒。
  今夜发生的一切都太过荒唐,程桉一次次地受挫,太想要寻求解脱的办法。
  他下意识地想要放纵。
  “啵”的一声,瓶塞被用力拔出。
  醇厚的酒液在玻璃瓶中摇晃着,折射出晶莹的光彩。
  第一口酒喝下去时,程桉直接被呛出了眼泪。
  那股辛辣的味道遍布舌尖,很快弥漫在整个口腔中,让他无处可躲。
  程桉那张白嫩的小脸此刻已经皱起,被迫吞咽下那股奇怪发涩的味道。
  酒液沿着喉管向下流淌,所到之处点燃一片炙热。
  程桉苦着脸,硬生生忍着这种难言的感觉。
  时间忽然变得很漫长,不知道多久之后程桉才勉强能够睁开眼睛。
  有种饥饿感渐渐从身体里升腾而出,他抬手捂住了隐隐发痛的胃部。
  先前只顾着忙碌,他到现在都没吃上一口晚饭。
  酒水下肚,自欺欺人一般填充了他那空荡荡的胃部。
  他忽然怀念起学校那飘着蛋花丝的小馄饨的味道,有股妈妈的味道。还有那顿在贺氏酒店吃得几乎快要撑到的晚餐,那时候的自己是那样的容易满足。
  可是他也想到了宴会厅里,那本该由自己切开的生日蛋糕……
  眼角渐渐有泪水渗出,程桉狼狈地抬起手背擦擦眼眶。
  他捏着自己泛红的鼻尖,闭上眼睛,又一仰头对上了瓶口。
  咕嘟,咕嘟。
  半瓶烈酒喝下去,胃里像有把火在烧。程桉脸颊发烫,摇摇晃晃地继续走着。
  圆圆的月亮在头上高悬,笼罩着他小小的身影,把他脚下那个孤零零的倒影拖得很远很远。
  江对岸的嘈杂声、桥面上的车流声,周围的一切声音似乎都随着他喝下酒液的动作而消失了。
  耳畔隐隐约约浮现出一阵很渺远的歌声。
  那好像是一首童歌,是妈妈曾经为他唱过的一支摇篮曲。
  如果妈妈还在世的话,他是不是就不用活在程康世的苛责与打骂之下?
  如果他真的是她的孩子的话,是不是可以也可以像其他小朋友一样,在伤心难过的时候只需要撒撒娇,就能得到温柔的安慰和鼓励?
  如果他只是出生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的话……
  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呢。
  程桉轻轻地扯了扯嘴角,在心底发出一声叹息。
  江风越来越大,眼泪尽数被风干在脸上,稍微眨一下眼都是一阵刺痛。
  喝到最后,他整个人都踩在了云端上,只知道晕乎乎地挪动脚步,但是每一步都好像落不到实处。
  身上突然变得忽冷忽热。他攥住了大桥上的栏杆,慢慢把发烫的脸蛋贴在上面。
  望着波涛汹涌的江面,程桉觉得自己好像出现了幻觉。
  闭上眼睛,他就看见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身影,是贺君酌。
  在故障的电梯中,是他用高大的身躯护住自己,也是他在幽暗的巷口,将自己从真少爷的拳头下救出来,为自己涂抹药膏、安排住处。
  也是贺君酌,在自己情绪崩溃时,向自己递来一杯温水,告诉他哭出来也是没关系的……
  所有他先前苦苦压抑、竭力回避着的念想,全部在醉意的鼓动下冲上脑海。
  程桉近乎自我折磨一样死死地咬住嘴唇,不敢让哭腔泄露出来。
  他好怕。他害怕发出任何声音都会将那幻觉惊动,让那些画面消散。
  泪水汹涌间,程桉终于哽咽着叫喊出声。
  “不要走……求求你了,贺先生不要走……”
  “抱抱我吧……可以再抱抱我吗……”
  可是眼前的身影依旧是渐渐开始模糊。
  泪水彻底决堤。
  程桉再次举起酒瓶,像是不要命一般继续吞咽着酒水。
  那枚小巧的喉结不堪重负地上下滚动着,向主人孱弱的身体里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烈酒。
  而那些来不及喝进去的酒水从红润的唇瓣中溢出,汇成细流打湿了衣领。
  程桉浑身散发着浓重的酒气,他伏在栏杆上,哭得一个劲儿地发抖。
  月亮好大。
  它静静地悬在江面上,映照着少年此生第一次喝酒时失魂落魄的神情。
  身上渐渐热了起来,可是程桉却还觉得不够。
  他仍旧觉得浑身发冷。
  他想要埋在男人的怀里狠狠地呼吸,他想要被那双强大的、带给他安全感的大手用力抱紧,他想念男人身上让人安心的味道。
  他好想念贺君酌那滚烫的怀抱……
  程桉哆嗦着手指,仰头喝下了酒瓶中最后一口酒。
  脑海中天旋地转,他再也握不住酒瓶,任它打碎在地。
  “贺先生……我想见到贺先生……”
  “贺先生再抱抱我吧……”
  程桉近乎是脱力一般倚靠在栏杆上,醉意迷蒙,望向江面的那双杏眼里满是水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