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祁辞指尖于算盘上一拨,被定在原地的纸人,便随着算珠崩裂为明灭的碎芒,簌簌地落于烈火中。
  虚光中的算珠被他的手指不断拨动,宛若在弹奏无弦的琴筝,动作流畅得没有丝毫迟疑,所过之处骇人的纸扎,也尽数化为碎屑散尽。
  尽管焦尸所控制的纸扎人越来越多,祁辞根本不去分心,只是目标明确地清出一条路,穿过那烈火间的重重阻碍,纵身来到了被聂獜钳制住了焦尸前。
  焦尸感觉到了危险的临近,垂死反抗着想要挣脱聂獜的双手,本就被烧脆的焦片更是大片大片脱落,但聂獜却始终没有放松一丝力道,死扣住他的骸骨,等待着祁辞的到来。
  最后挡在他们之间的纸扎,被炸为带着微光的碎屑,祁辞的算珠已凝为实体,被夹于他的两指之间,抵至焦尸的面门前。
  焦尸完好的那侧脸上,也终于露出了哀求的神色。
  “不要啊——”
  楼梯上突然传来了徐老汉的喊叫声,霎时间所有的纸扎人都被烧成了灰烬,无力地飘落在地。
  徐老汉拖着瘸腿,想要冲到祁辞的身边拦住他,可经过地上躺着的徐鹏时,却听到了对方的惊恐的呼声:
  “爹,爹!”
  “您怎么下来了,快上去啊!快上去——”
  徐老汉听到他的声音,又不得不转身扑倒在徐鹏的身边,老眼里滚着浊泪,颤抖着握住徐鹏只剩一半的胳膊,塞回到他身上盖着的棉袄里:“没事,都没事了……”
  “儿啊,你再睡一觉,跟上次一样再睡一觉,睡醒就好了……”
  焦尸此刻也停止了挣扎,祁辞半垂下眼眸,望着地上的父子两人,像是在叹息:“没用了,已经不能留了。”
  “再这样下去,你也撑不住了。”
  “可他是我儿子啊!”徐老汉伏在徐鹏的身边,放声痛哭起来:“我们就这么一个儿子……”
  祁辞用如意算盘挑起焦尸的下巴,那半张没有烧坏的脸顿时显露无遗:“他是你儿子,那这又是什么?”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徐鹏与焦尸的眼睛都看着父亲,等待他说出那个答案。
  “我……我……”徐老汉终于崩溃了,老泪沿着他布满皱纹的脸滑下,落在徐鹏的身上,徐鹏的皮肤随即绽开一片片裂痕。
  他在哭声中,哽咽地说出了真相。
  “那晚我赶到的时候,阿鹏也已经被烧死在里面的……”
  小宁庄地处偏僻又是半夜,根本没有人来救火,大火一直烧到第二天早上才渐渐熄灭,期间老人几次想要冲进去,却又被烈火逼了回来。
  等到大火把小宁庄烧得差不多了,他好不容易能进去时,看到的却是儿子的倒在地上,已经被烧焦的尸体。
  地上的徐鹏听到这里,已经呆愣住了,目光也开始涣散。
  “我把阿鹏的尸体带了回来,可他……他被烧成那个样子,我实在不想让他就这么下葬,于是就想要修补一下他的尸体。”
  祁辞两次在楼上看徐老汉补尸时,都听他在念叨“好料子”,而他给儿子补尸用的,就是所谓的好料子。
  他那时已经因为儿子的死,悲痛得昏了头,就从义庄里又偷偷搬运了一具尸体来,没想到事后才知道,他偷走的是叫花子的尸体。
  旧楼昏黄的油灯光下,徐老汉剥去尸体烧焦的皮肉,挑拣出了没有被熏黑的骨头,碾磨成了灰粉,掺入了他特制的白泥中,然后一点一点地糊到了徐鹏的尸体上,再亲手捏出了儿子的面容五官。
  因为是被烧死的,徐鹏的身体有所蜷曲,徐老汉就把没法掰直的部分,裹进了白泥外壳的肚子里。
  后来小宁庄发生火灾的事,也终于被人发现了,人们问起徐鹏怎么样了时,徐老汉或许是出于逃避的心理,只说他是被烟呛得下不了床,在家中休养。
  就这样,徐老汉用了整整两天的时间,用他们徐家祖辈传下来的手艺,修复出了个完整的徐鹏。
  他看着儿子躺在床上,就像是还活着一样,好似下一刻就会从沉睡中醒来。
  这时候,已经糊涂了的老妻,在楼下又喊到:“老头子——阿鹏——”
  “饭做好了,下来吃吧——”
  徐老汉顿时泪流满面,正当他转身下楼给徐老妇做饭时,却忽然身后的床上,传来了儿子熟悉的声音:“娘,我这就来。”
  第6章
  “我儿又活了啊,又活了——”
  徐老汉回想着当日的情形,又是哭又是笑,他用力锤着自己的胸口,哀嚎出声。
  祁辞放缓了语调,说出的话却没能减少半分残忍,他松开了抵着焦尸面门的算珠,遥遥地指着地上碎裂得“徐鹏”:“可他并不是你的儿子。”
  “他只是你捏造出来的泥壳子。”
  聂獜站在焦尸后,无声地抬头,眼眸望着祁辞的背影,沉默中藏着波澜,听他继续说下去。
  “他听到了你的哀恸,在你手中成形时就生出了执念,代替你儿子活下去的执念。”
  “所以泥壳子活了,但他并不算是真正的人,我们通常称之为——执妖。”
  徐老汉使劲摇着头,口中浑浑噩噩地说着:“我不管他是什么,只要他活着就行了。”
  祁辞无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既然是执妖又怎么能算是活着呢,他靠吸取你的生命而维系存在……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起,你就是临亡之人了。”
  “执妖存在的越久,你就离死亡越近。”
  徐老汉并不能完全听懂祁辞的话,他垂头看着地上,已经碎裂得越来越厉害的徐鹏,摇摇头说道:“可他是我儿子,我愿意的……”
  “只要再将他修补起来,他就能活下去,我愿意替他去死的。”
  祁辞叹息着摇摇头,收起青玉算盘,让聂獜抓着焦尸来到徐老汉的身边,带着浅浅地怜悯:“可是他不愿意。”
  “他才是你儿子,自从你将他困在泥壳那天起,他就想要出来,不想被困在那里面,也不想被取代……”
  所以焦尸徐鹏才要毁掉泥壳子“徐鹏”,他也想要活着,活着陪在自己的父母身边,为他们养老送终。
  “执妖寄生于活人的生命,只要你死去,他也很快就会跟着消失。”
  老头颤巍巍地转头,看向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儿子,终于捂脸痛哭着跪倒在地,口中着了魔似的反复喃喃着:
  “留不住……留不住……”
  这些天来,他不是没有察觉到“徐鹏”的异样,可只能想着维持这个样子,能过一日就过一日。
  可到头来,无论是已经烧死的真儿子,还是完好的泥儿子,他都留不住,一个都留不住——
  祁辞稍稍避开目光,没有再看哀恸的老人,而是用尽量冷淡的声音,对那焦尸与泥壳子说道:“刚刚我说的话,你们也已经听到了。”
  “再留下去,你们非但不能为父母养老,反而会害了他们——是放下执念自己走,还是我送你们走?”
  他再次拨弄起青玉算盘,每颗算珠都莹润得没有一丝瑕疵,在祁辞的手指间映出他们的模样,随时都有可能被碾为光芒碎屑。
  焦尸与泥壳互相对望着,已经崩碎得快要看不出人形的“徐鹏”,艰难地开口,替自己也是替真正的徐鹏说道。
  “我们……愿意……放下了……”
  “祁老板,求您……帮我们看顾老父老母……”
  破旧的房屋中静了下来,只剩下徐老汉越来越低,像是苍老到枯竭的哭声。
  “好,我答应。”祁辞暗暗松了口气,他转身向着仍旧站在暗影中的聂獜说道:“你去把窗户推开吧。”
  “嗯。”聂獜闷声点头,踩着满地的纸扎人烧成的灰烬,来到屋子破旧的窗边,伸手推开了它。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雪,漫天的白色雪影中,却坠着轮明亮又清晰的月亮。
  月光伴着飞雪,随风一起被吹入着狭窄凌乱的房间中,像是汇成了一条路,等待着将要踏上它的人。
  地上的“徐鹏”不再继续破碎,烧焦的徐鹏也不再扭曲,他们从地上爬起来,蹒跚地向着那月光走去——
  徐老汉终于止住了哀嚎,极致的悲痛下他甚至有些麻木,怔怔地抬头望着祁辞,声音干哑地问道:“他们要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祁辞摇摇头,又像是安慰般说道:“传说有个叫月城的地方,所有放下执念的执妖都可以去到那里,然后永远安宁。”
  “那就是登入极乐了……”徐老汉自言自语地说着,双手撑着地面站起来,“那是好事,我要送送他,送送我儿。”
  他不断固执地喃喃着,从家中堆着的那些丧葬用品中,翻出了许多陈旧泛黄的纸钱,跟在两个“徐鹏”的身后,大把大把地洒向空中。
  “儿啊,你走吧,走吧——”
  “爹送你——”
  祁辞就站在那飞雪与纸钱中,任由它们落在自己的发间、肩上,看着越来越远去的两个“徐鹏”,还有徐老汉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