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如今的杳杳,也没有这样的好命。
  皋蓼身死,也换不回霜扶杳的命。
  悲风烈烈,肃雨凄凉,多少悔恨和愧疚,乘轻舟终于痛哭失声。
  第73章
  濛水至鲤庭, 于夜厌而言不过几息功夫。
  父子二人在鲤庭以西落地,红尘殿内火烛俱灭,并没有人走动的样子。
  贺雪权凝目, 一时自嘲道:“我忘了。”
  乘轻舟道:“他平素是在凤箫殿起居……”
  贺雪权面上看不出喜怒。
  新住处, 殿铭是‘凤箫’二字么。
  驻足良久,
  贺雪权:“回去莫提起今夜之事。”
  “为何?”乘轻舟有些踌躇。
  “说你鲁钝,你就蠢给人看?”贺雪权道, “霜扶杳已经不大好, 你再有个三长两短, 他该有多伤心?”
  语气乍听轻飘, 实则严峻无比。
  乘轻舟震动:“我、我没想到……”
  随即黯然,
  “我此前种种言行,只怕他恨不能没我这个儿子。”
  “‘不大好’?父亲还不知道罢,我亲眼所见,霜扶杳口鼻无息已经身故。都是我……”
  千万般悔痛难以言描。
  “亲眼所见?”
  贺雪权讥讽, “趁着没人扒在窗子上偷偷看的吧?你但凡好好进去请罪问句话。”
  乘轻舟垂着目光:“……我实在无颜相见。”
  “霜扶杳没死, 他服下潜息丹, 只是沉睡, 你若尚有良知, 好好惜命,寻找解药是正经。”
  “当真?!”乘轻舟猝然抬起头。
  贺雪权上下打量两眼:
  “方才看你满脸只写着‘想死’两个字,此刻总算有几分生机,”
  话锋一转,
  “霜扶杳能活, 你的罪难逃。好好想想如何给你父亲赔罪吧。”
  乘轻舟垂头丧气喃喃自语:
  “阿爹……我伤透了他的心,伤透了他的心。”
  贺雪权冷冷斜一眼。
  倒霉孩子。
  “我总是,疑心……”乘轻舟迟疑道。
  贺雪权:“疑心什么?”
  “疑心他们在议论我, ”
  乘轻舟一吐为快,“什么我是魔修之子,什么我父亲、祖父母皆不是好人,若非师父和春行仙君约束,还不知道会闯出什么大祸。”
  “当然不是说父亲的不是!”
  乘轻舟连忙解释,“大家对魔族多有误解,以为是和鬼族一样图谋不轨阴险狡诈的异类,其实只是修炼功法不同罢了。”
  贺雪权:“无妨,你接着说。”
  乘轻舟眼巴巴:
  “这些话听得多了,心中难免怏怏不快,祖母……皋蓼,皋蓼又悉心解意,说她也是多受人误解,未免生出同病相怜之感。又派另一甘棠妖相伴……”
  “啊!”无限懊丧,“我真的是糊涂啊!那时竟然觉着有个人肯听我发牢骚说说话,也不错……”
  “……说你什么好,”
  贺雪权无奈,“罢了,流言有时的确杀人于无形,不必过于苛责自己,你还小,往后引以为戒。”
  “是。”乘轻舟肃着脸答应。
  父子两个忽然相对无言。
  贺雪权猛然间想到一件事。
  不,不不不……
  乘轻舟不算年小。
  不算,真的不能算,贺雪权心惊如许,当年乘白羽也没有年纪很长。
  日日拘在红尘殿中被迫听那些流言蜚语的乘白羽,并不比眼下的乘轻舟年长几岁。
  贺雪权瞑目静思,细细体会心上一寸痛。
  十笔慢刻,不过一个悔字。
  他们父子俩啊,谁有资格说谁?他儿子伤透了乘白羽的心,实在是走他的老路,他也伤透过乘白羽的心。
  良久,
  “站直了,拿好你的剑。”
  “你说他或许不会轻易原谅你,又有什么?总没有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你好好请罪,从前没想到的尽力去想,从前没做到的一心一意去做,等到他愿意原谅你的那一天。”
  乘轻舟将这话来回念叨几遍:
  “谨遵父亲教诲!”
  “滚吧。”贺雪权袍袖一挥面无表情。
  乘轻舟涉水而去,贺雪权一时没动。
  从这里望去,红尘殿与六十多年前几乎没什么变化。
  与百余年前也没有区别,当初婚庐择在这里时,这座殿宇即是这副风貌。
  它已在这里矗立千年,想必见过许多悲欢离合吧?
  后悔的人呢,它又见过多少。
  贺雪权在看红尘殿,又不是在看红尘殿,直至晨光熹微。
  某一刻,身后响起一道温润男声:
  “你在这里做什么?”
  贺雪权豁然转身:“……阿羽?”
  乘白羽轻袍缓带,手牵一紫鹿,神色很疑惑:
  “有事?怎么不进去?”
  又道,
  “都是你的老部下,不会对你喊打喊杀。”
  贺雪权身形微颤,瞧一眼鹿:“你豢养的灵宠?”
  “啊,不是,”
  小小一头紫鹿在他身旁四蹄刨动呦鸣不止,
  “神鹿时不时降世,这里渐渐吸引一些紫鹿汇集成群,我便开辟一座鹿苑,使它们总不至无家可归。”
  “这一只,”
  乘白羽轻抚紫鹿头颈,“不听话,一大早乱跑触发禁制,我来看一眼。”
  “你不必对我解释行踪。”贺雪权道。
  乘白羽讪讪:“并无此意。”
  寂寂相对,乘白羽道:“我先送它回鹿苑,若无旁的事,你——”
  “有,我有事。”
  “……什么事?”乘白羽问。
  贺雪权声音很沉:
  “皋蓼被人从禁牢劫走,想必你已知晓,是我,现今已经料理妥当。”
  乘白羽惊住,手上一松:
  “他们查来查去也没查出痕迹,原来是你。你说已经料理妥当?”
  按说他不该松手,这只紫鹿格外顽皮活泼,四蹄一跃蹦跶进湖边矮灌木丛不见踪影。
  “……你这小鹿儿,”
  乘白羽捏一个寻踪诀,“等碧骖山上的野兽将你叼去,看你还乱跑。”
  转对贺雪权道,“烦你到正殿稍候,我去去就来。”
  “不必,”
  贺雪权掂一掂夜厌,“我也是野兽,想必是这个原因你的鹿才惊跑。我就两句话,说完就走。”
  “好罢,什么话?”
  他眼睛净白,光芒如晨星,可媲美从前春行灯的焰芯。
  许是友人大难的缘故,这道光稍微染上阴霾,但不碍事,它还是那么明亮干净。
  本不该,惹尘埃。
  “给。”贺雪权递去一卷册子。
  乘白羽没接:“是什么?”
  “万灵殿拘有贺临渊的生魂,”
  贺雪权伸着手,“我重新审他一回,这是笺录,你若想重开紫重山的山门,或许帮得上。”
  “你知道?”乘白羽讶异,接过册子。
  “嗯。”贺雪权含糊应一句。
  他知道。
  他在……紫重山后山的汤泉旁边听见的。
  乘白羽大致翻翻:
  “很详尽。我从前着重问手段,问出妖修助阵急怒攻心,旁的倒没顾上细问,多谢你。”
  “……不必。”
  乘白羽:“好吧。”
  “……”
  贺雪权并不强求,话锋一转,“怎么穿得这样单薄?”
  明明鲤庭风平浪静,明明风波乍起的是濛水,奇怪,怎么比在濛水边还要惊心动魄?
  两人之间,太久没有这样的闲话家常。
  会答么?贺雪权能听见自己胸腔当中嚣声震天 。
  乘白羽毫无察觉,道:“好歹是修仙之人,难道还怕冷。”
  “是,是。”
  贺雪权喉间哽动,无声道:
  可你从前,是很怕冷的。
  我的那件灰绒大氅,你还留着么?
  想必没有了,你如今用不到了。
  “那我……”乘白羽指指紫鹿逃逸的方向。
  贺雪权不发一言。
  忽而诵道:“试托东皇问萧史,凤箫应许借人吹。”
  乘白羽脚步一顿,回首:“什么?”
  “萧史擅箫,秦穆公以小女弄玉许之,婚后一日,两人相对调笙箫,乐声高妙召来凤凰,接引夫妻二人羽化登仙,”
  贺雪权静静地问,
  “你们的宫殿名为‘凤箫’,乘盟主,你算是找到心仪的乘龙快婿,是么。”
  乘白羽遥遥与贺雪权对视。
  半晌,
  “嗯。”
  乘白羽头也不回朝林中循紫鹿而去。
  他答得那么轻,那么短促,贺雪权闭上眼,是否是否,可以假装他没答过?
  从花间酒庐到凤箫殿,居所而已无关紧要,他却这么上心。
  他是真的很爱李师焉。
  很爱很爱吧。
  发完呆,贺雪权自袖中百宝囊取出几件人.皮,细细埋在山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