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而他,很担得起这份瞩目。
  他身形端直腰背悬挺,却丝毫没有拘束做作之态。
  高台之上轩冕逶迤,礼器鲜花、华服环佩都不能夺其光彩,白日映面而惊虹在睫,俨容高标,意态闲雅。
  传经俯可拾青紫,摛华早合登蓬瀛。贺雪权一时竟看得痴了。
  回过神,高台上的那人目光凛凛,正向他投来。
  贺雪权精神一震。
  乘白羽目光炯然,口唇轻启,做一个口型:
  抱鹤。
  是……他是说抱鹤台?
  只在转瞬之间,视线收回,迅捷得贺雪权怀疑只是一个幻想。
  正如后山紫竹林,窗子上甜腻着嗓子叫着的乘白羽漫无目的看向林间,贺雪权有好几回忍不住确信,乘白羽是否就是看见了他。
  幻耶?真耶?
  贺雪权不知。
  待礼毕开宴,贺雪权找一个空档往学宫东南方向一座山峦行去。
  去抱鹤台。
  哪怕只是梦幻泡影也要去。
  到抱鹤台,苍松古石一切如旧,紧挨着山巅是一张石桌,石桌上……
  静静躺着一只玄布包袱,观其长短应是一柄重剑。
  是……
  “你的夜厌。”
  乘白羽出现在他身后,语气静谧:
  “你来了。”
  “贺雪权。”
  第66章
  从三毒境回来, 带回来的法器其实不是七件,而是八件。
  其余七件早已完璧归赵,最后这一件——
  “我算你会来取, 只是没想到会在今日。”
  乘白羽道。
  他语气平和, 似只是与寻常一老友对话:“七位魔君,你尽数收服了?”
  贺雪权缓缓下颌一沉。
  “嗯,”
  乘白羽稍显忧色,
  “被你俘获的法器最终却出现在仙鼎盟, 他们为难你没有?生出反叛之心可不好。”
  别又生出乱子啊, 三毒境。
  “……不曾, 魔族尤以强者为尊,”
  贺雪权嗓音沙哑,
  迟疑,
  “阿羽,你是关心我的处境?”
  “……”
  乘白羽揣着的手松开, 手指无意识拂过袖口, 诚实道,
  “倘若三毒境内有一位共主, 各大魔君不再征伐不断, 于四界而言都是好事。”
  两人遥遥相对。
  一晌,
  贺雪权缓缓一笑:
  “是做盟主的人了,顾念大体。”
  乘白羽手臂随意一展,层叠繁复的宽大袖口随之聚散开合, 最后复归平静:
  “原本你做盟主, 也不差。”
  “你不必多心,”
  贺雪权嗓音依旧涵沉,
  “我野心冲天, 杀欲太盛,堕魔是迟早的事。即便没有堕入魔道,渡劫也难免出差错。”
  “我没有多心,”
  乘白羽摇头,“重来一次,我该说的不字仍旧要说。”
  “你还是如此直白。”贺雪权惨淡笑道。
  忽地贺雪权卸去伪装,露出原本面目,褐白的长发在身后飘扬,
  问乘白羽:
  “你说若是你我还未解契的时候,我能让你信任,让你敞开心扉这般直白,你我是否会是不同的结局?”
  “不会。”
  良久,乘白羽仍满面疏淡,只是眉间浮起疲色:“你去了三毒境,皋蓼很生气,阿舟也很生气。”
  “我知道他们未必是气我。”
  “但我很努力想要平息他们的怒气,却怎么也做不到。”
  他不把乘轻舟拘在仙鼎盟,因为他知道这样做不对。
  可是,究竟怎样才是对?
  他真的不知道。
  “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贺雪权轻轻叹息,“对不住。”
  乘白羽未发一言。
  “你还是不信任我,”
  贺雪权甩甩头,“皋蓼要访魔界使你为难,我怎会教她得逞?你连传信都多余,还亲自跑一趟,你……”
  “……到三毒境也没有寻我。”
  贺雪权落寞道。
  乘白羽:“我不信你。”
  “……”
  “即便你说了那些话,我也不信。”
  “……”
  两人之间又是长久的沉默。
  “就这样吧,”
  乘白羽转身,“待你做上三毒境的境主,我再贺你。”
  他抽身而去,一眨眼的功夫身影已看不见,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
  大宴一角,乘轻舟自斟自饮。
  “你何时学会的饮酒?”
  霜扶杳不知从哪冒出来,幽幽地问。
  乘轻舟:“不劳召公使者费心。”
  今日的大宴宾客满座,大小宗门的宗主皆至,倘若宗主未来,至少也是个长老到场。
  各处长谈阔论其乐融融,似乎只有这一隅冰泉冷涩弦凝绝气氛凉凉。
  霜扶杳哐地坐下,口中哼道:
  “你快要结元婴,也不克制?仔细体内杂物污秽太多,渡劫时难过。”
  “不劳费心。”乘轻舟径自灌一口。
  霜扶杳嗤笑:
  “小心你的境界不进反跌,到时候李清霄修到你前头去,你又要甩脸子无能狂怒。”
  “你专程来取笑我?”
  “我闲得没事做了?”
  霜扶杳回嘴,
  说着抢过乘轻舟手中酒盏,吨吨吨饮下,而后脸色一炸,
  “呸呸呸,人族酿的酒就是难喝。”
  乘轻舟:
  “不错,人族酿酒总是粗粝,再清淡的酒液也划剌嗓子。”
  “……你竟不呛声,”
  霜扶杳安静片刻,“你在妖族常常饮酒么。”
  乘轻舟还未答,霜扶杳接着道,
  “你祖母不好,元婴是妖修的一个坎,这节骨眼该教导你勤加修炼,不该叫你饮酒。”
  “她?她岂管得了我。”乘轻舟撇开脸。
  “你再替她说句话试试?”
  霜扶杳抓着乘轻舟的衣领把人转过来,直面道,“乘轻舟,你有没有旁的话,没有我走了。”
  乘轻舟衣裳领子被揪住,并不很怵,顺势捞回自己的酒盏一饮而尽。
  “不、知、悔、改。”
  霜扶杳手松开,甩袖子要走,
  “阿霄怎么样了?”乘轻舟蓦地问出口。
  “哼,”霜扶杳重新坐下,“算你有个人样。”
  “阿霄很好,她在你爹化出的幻境里渡劫,比你保险多了。”
  “你别垂眼睛,你回来也是这个待遇,你小时候没有,是因为你爹那会儿修为还不够。”
  “可没人偏心阿霄,是你,你的心眼子是偏的。”
  乘轻舟徐徐问:“没人偏心么。”
  “没有。”霜扶杳肯定道。
  看样子他还有旁的话没明说。
  要开口,最终又没说,只是重复一次:“包括你师父,阿霄与你,对他而言是一样的。”
  “你呢?”
  乘轻舟声音更低神色更黯然,“你呢,霜扶杳,你没有更疼爱阿霄么。”
  “我没有,我本来能和你一样疼爱她,是你不要的。”
  霜扶杳声音也很低。
  此时来一波人,某宗门的宗主、长老,举盏相贺。
  他们是从上首主位一遛过来,先前贺酒的情形尽收两人眼底。
  叙话、祝酒完毕,送走一行人,
  霜扶杳道:“你瞧,这帮人对你吧,虽说没有对你师父那么毕恭毕敬,可也没有对你熟视无睹对不对?总没绕过你不搭理吧?”
  乘轻舟只是不吭声。
  又一刻,
  “昨天和你爹赔不是没有?”霜扶杳问。
  乘轻舟精神一凛,犟道:“我所说句句属实,赔什么不是?他们两人哪里不能恩爱?偏要来这里恩爱。”
  “你说说你,”
  霜扶杳杏眼倒竖,“你迟早给你爹气出个好歹。”
  说罢再不搭理,起身就走。
  走到一半旋身回转,将一只巴掌大的木匣掷在案上:
  “给你,该用就用,别死在元婴了。”
  ?
  乘轻舟拾起木匣,解开盖子看见里头静静躺着一枚不规则的晶石,似琥珀颜色,鹅卵大小。
  “等等!”乘轻舟立即追去,“这是花养精,你哪来的?”
  霜扶杳道:“你别管。”
  “杳杳,”
  乘轻舟严肃,
  “花养精百年左右才得一枚,你这岁数至多修出两枚,与老树根一样是你们草木花卉一族的命根子,你从前不是送了阿霄?你总要留一枚自己保命,这枚是哪来的?”
  霜扶杳低着头。
  “究竟哪来的?”乘轻舟急了,“你再不说我去问阿爹。”
  霜扶杳阴阳怪气:
  “哟,你现在肯唤一声爹了?昨日只顾一个劲‘你你你’的,我都想撕烂你的嘴。”
  “莫贫嘴——”
  “啰嗦,”
  霜扶杳摆摆手后退,“我族人予我的,难道只有你有亲族?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