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多谢李阁主通融, ”
  好半晌贺雪权才到室内, 也不坐, 四下打量,
  “亡妻生前便在此地起居么?”
  李师焉不吱声, 让他自己看。
  一式两样的杯盏用具,不言自明。
  贺雪权默然一晌,忽然问:“阁主与亡妻曾是忘年知交么?”
  “亡妻,”
  李师焉徐徐念一遍, 冷声道, “何来亡妻一说?我记得白羽分明已经与你解契。”
  贺雪权勾唇:“是呢,我都快忘了。”
  李师焉:
  “贺盟主忘性大,三年过去才想着来整理‘遗物’。”
  “怎么, 近来仙鼎盟不够忙?鬼族奸细料理完了?”
  “从前不敢贸然上门,”
  贺雪权八风不动,
  “有鸣鸦州李阁主出手相助一节,我才知晓清霄丹地并非完全闭门谢绝我这个客人。”
  “至于鄙门俗务,不劳阁主挂心。”
  “是,只盼别再被美人图此等区区小儿伎俩困住罢了。”
  李师焉随口道。
  贺雪权从善如流:
  “阁主道法高妙,我等自然不能比拟。”
  ……
  叙谈告一段落,室内一静。
  说是叙谈,其实对峙更贴切些,一者面色冷凝,眼底的嘲讽之色深浓,一者口称“高妙”、“相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渊渟岳峙,互不退让。
  “如此看来,”
  贺雪权道,“他的旧物我是一件也带不走了?”
  李师焉半边嘴角一掀:“随你。”
  随你。
  窗榻上近花小几一张,两侧坐席一对,棋盘余一副残局。
  你要非说是乘白羽独自一人打棋谱,随你。
  案上有字帖也有书,《南淮经》、《遗草子注》一类,俱是丹药典籍。
  唉,你要非说丹道医道不分家,非说这是乘白羽看的书,随你。
  室内挂轴远远多于普通厅堂,墙上、梁上,全是挂画,装点得整间屋子雾绡烟縠如梦似幻。
  画中人或嬉笑或恬淡,或坐或卧,是乘白羽,屋内的画上都是乘白羽。
  倘若你非说这些画是乘白羽顾影自怜自己画的,是乘白羽留下来的遗作,随你。
  “随你啊贺盟主。”
  一厘一件,哪一件和你“亡妻”有干系?你就说你想带走哪一件吧。
  “我不知,”
  贺雪权面上绝平静,“我好心护送高徒归来,竟然受到这等款待。”
  “他是你儿子,”
  李师焉毫不留情,“你愿意睁眼看着他死在神木谷也随你。”
  贺雪权哦一声:
  “看来若非瞧着白羽的面子,阁主十分不愿意教导他?”
  李师焉大手一挥:“此子驽钝,你随时带去仙鼎盟。”
  “倘若是我,”
  贺雪权眼中另有深意,“心爱之人遗我以子,托付与我全权教导,我会更加宽容爱护才是。”
  “你不是我,”李师焉神色澹澹,“我也不是你。”
  灵力陡然释出充溢室内,夜厌铮铮而鸣,
  贺雪权沉声道:“你承认了。”
  李师焉首次抬眼:“承认什么。”
  “心爱之人,”
  贺雪权一字一句,“乘白羽是你心爱之人。”
  “笑话,”
  李师焉一派从容,“有何不敢认?倒是你贺盟主,可敢承认与阎闻雪不只是金兰之交?”
  “是白羽对你说的?我与阎闻雪有私情?”
  贺雪权满目阴悒。
  “非也,”
  李师焉答道,“白羽没说你二人有私情,他说只是阎闻雪对你有意。”
  “哦,”贺雪权讥讽,“原来出尘如李阁主也会搬弄口舌是非。”
  李师焉:“我话没说完,阎闻雪有意,而你,不置褒贬不迎不拒,泰然受之。”
  “……不,你的褒贬很分明,”
  李师焉话锋一转,
  “任吹捧阎闻雪的声音传遍九州,任轶闻蜚语传遍九州,怎么不算是一种默许?”
  “呵,谁是谁非用得着我搬弄?”
  只在一刹那,贺雪权满身声势撤去,夜厌安静下来,褐白的头颅低垂。
  “原来外人眼里是这样的。”
  贺雪权喃喃。
  “休说阎闻雪对你无意,”
  李师焉毫不客气,“阎氏为何忽然叛逃,这当中若没有你贺盟主私人缘故。”
  贺雪权:“你说的是,是我不再默许,阎闻雪由爱生恨,这才叛入鬼界。”
  李师焉不置可否,仿佛听见什么腌臜话一般,眼皮都懒怠张开。
  少顷,
  贺雪权表情似有若无带着迷惘:
  “人言从来不可琢磨,大约我从未认真估量过人言之可畏。”
  李师焉一指门外:“辩白的话到白羽坟茔前说吧。”
  “看来阁主对阿羽用情至深。”
  贺雪权缓声道,
  “生前居所,各处陈设,都维持着原样,看来……”
  看来什么,贺雪权没说完。
  李师焉也没心思听。
  一声阿羽,恰如点着引线,李师焉眸子奇亮无比,红翡葫芦托在掌中。
  “来战。”
  遥远一声呼喝,似近似远,直如洪荒深处呼啸而来,将贺雪权拉入一方芥子。
  夜厌轰然高吟震耳欲聋,剑身颤动不止,悍然迎上合体巅峰修士的灵力。
  这一剑贺雪权穷其功力,没有保留。
  他既挫败又庆幸,看着李师焉一击即收,绯莹莹的法器收回腰间。
  李师焉只用八成功力。
  随后什么挫败什么庆幸,诸多心绪统统远去,贺雪权一颗心滑入更深重更沉痛的深渊。
  出芥子,贺雪权唇边一线鲜红。
  他转过身面朝门首,闷声道:
  “乘轻舟无大碍,雪母施展搜魂术,所幸被他身上的东西阻挡,再过几日也醒了。”
  又道:
  “雪母似乎一意追寻什么东西,幸而乘轻舟身上有禁制,并未叫她得逞。”
  “只是……你们须额外当心。”
  说罢绝裾而去。
  他的身后,李师焉眼含深思。
  ……
  晚些时候,李师焉来霜扶杳院子寻人。
  霜扶杳和乘白羽正围着小阿霄大呼小叫:
  “哈哈乖阿霄!再说一次?”
  “说什么?咿呀之语,哪有正经含义?”
  见李师焉进来,乘白羽恹恹求助:“你来听。”
  坐床上小阿霄把着栏杆站起,仰脸看霜扶杳,圆乎乎的嘴巴一张一阖:
  “呀呀!”
  “你瞧!”霜扶杳得意非凡,“是叫杳杳呢!”
  “瞎说,哪来的杳杳?分明是呀呀。”乘白羽不服。
  “蛮不讲理!”
  “无中生有!”
  ……
  李师焉道:“乘轻舟昏迷未醒。”
  “啊?”霜扶杳大惊,“什么毛病?还能醒吗?不会直接睡死过去吧?”
  “……你能不能盼点好的?”
  乘白羽赶忙问李师焉,“怎么回事?”
  李师焉将搜魂术说一遍,霜扶杳张嘴怒骂:
  “老妖婆,对自己孙子下这样的狠手!”
  “……”
  “不是,我说乘轻舟自己活该!怎么轻易被人掳走的?背上死沉死沉的剑做什么吃的?难道是摆设!”
  李师焉瞟一眼:
  “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谁能掳走乘轻舟。”
  霜扶杳张大嘴巴。
  乘白羽讶异:“……总不能是他自己跟着走的吧。”
  四人面面相觑。
  准确地说小阿霄和李师焉没参与,乘霜二人大眼瞪大眼,纷纷觉着不可置信。
  霜扶杳:
  “……什么品种的蠢货?还不知道自家祖母是什么货色么?跟着走?”
  “乘白羽,你儿子也疯了。”
  乘白羽抚一抚眉心:
  “待他醒来再说吧。”
  小阿霄初次开口说话带来的欣喜,就这样烟消云散。
  过后回到花间酒庐,哄阿霄入睡,
  李师焉轻声问:“你是不是不介意阿霄叫霜扶杳?”
  “当然不介意,”
  乘白羽也轻着声量,笑着摇摇头,“他花在阿霄身上多少功夫。”
  复狡黠笑道,
  “只要不是先学会叫你就行。”
  “好,”李师焉跟着翘起嘴角,“必定先叫你。”
  两人之间顿一顿,
  李师焉:“看过乘轻舟了?”
  “嗯,两三日功夫吧,会醒,”
  乘白羽低着脑袋,烦恼非常,
  “从前怀阿霄时,我心想我绝不学有的父母亲,偏心偏意,致使手足间攀比不和,嫌隙横生。”
  “如今我扪心自问,果真是多疼阿霄一些。你说这可怎么办是好?”
  “人心不是秤杆,”李师焉道,“有轻有重乃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