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苏刹冷笑。
  谁不要谁呢。
  那碗药的功效能持续四个时辰,折腾了这么久,应该还剩下小半个时辰——该让他让他自个儿吹会儿冷风,吃点苦头,搞清楚自己的位置。
  苏刹转身走了,一袭血色红衣离寒潭越来越远,远到冰瀑落下的轰响被漫天的狂风隔绝在外,连带石头上躺着的那个人,一并糊在了满眼的飞雪之中。
  第44章
  神隐山距离招蜂引蝶宫山高路远。
  苏刹一路催动妖丹护体,可他那碎过的妖丹和毒疮遍地的肺腑,本来也不是什么中用的玩意儿,尤其遇到这种从体内炸开的内伤。
  他一路追命似的狂奔,咬着一口气,好歹撑在发狂失控之前赶回了自己的地盘。
  慕临领着浮花照影那边的侍卫回来,正在宫门口安排明天换班呢,一回头,苏刹携着满肩的风霜从半空飞了下来。
  他落地时竟然跌了一步,满身湿漉漉的,一袭长衣像化开的血那样猩红,连头发也是。
  仲夏的夜晚闷热得不行,搭一件薄衫在身上都嫌厚,他却好像被人拎着领子放进寒冬腊月结冰的湖水里面捣鼓了几个来回,狼狈的不像样子,长发里面还夹杂几片没有消去的碎冰碴。
  “我去,宫主你,你这是哪儿去走了一遭?”慕临吓了一跳,赶紧扑上来扶他。
  侍卫们本来懒懒散散的等着解散,一看大王胸口凝固的黑血,也顾不得惦记屋里那张床了,忙跟过来前前后后的围住了他,咋咋呼呼的问东问西。
  “没事,行了,吵什么吵,当本王快死了你们要提前吊丧吗?”苏刹没让他们扶,袖子往背后一收,目光沉沉,那模样能糊弄人得很。
  慕临看了看他身上的血,又看了看他镇定自若的表情,一时间也拿不准这情况到底是严重还是不严重了。
  他招呼背后一扒拉人退开些,转过头面对苏刹,正犹豫要不要叫人去准备洗澡水。
  那一脸若无其事的人忽然转过头,低声对他说,“先别管别的事,去把冰室打开。”
  “哦哦好,”慕临嗯嗯哼哼的答应了两声,转身要吩咐下去,僵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猛地把脑袋从肩膀上扭了回来,“开什么?冰室?——宫主你又发病了?!”
  “……”
  他嚎完一嗓子,周围一圈人都静了下来。
  苏刹含笑看着他,轻声细语的说,“来,再嚷大声点儿,让招蜂引蝶里面每个人都知道,今晚他们的宫主要在冰室里面发疯。”
  慕临,“……”
  他轻飘飘的扇了一下自己的嘴巴。
  冰室方寸之间不过十来步,比法衡宗那间牢房大不了多少。
  石阶高处那扇能容两人通过的门一旦关上,就成了四面不透光的铁盒子,什么动静看不见也听不见,仿佛孤身一人踏入虚无。
  在这间冰冷幽暗的密室里,连时间经过,都要被墙上的霜花冻结。
  苏刹不是头一次独自面对这种黑暗,他靠着墙,手指在渗着冷气的砖缝上描了一下,那地方就翻出来一溜刺猬似的冰碴。
  ——他只是想起了上次发病的时候,有个人没让旁边的人把他送进冰室,而是将他揽在怀中,用自身灵力安抚他胸口躁动的毒潮。
  若是没有那次例外也就罢了。
  但是享受过了被人抱住的感觉,再让他自己面对黑暗中无边无际的冰冷,又怎么能不介怀?
  苏刹忽然想起,上次晏星河耗费半身修为,完事了疲惫的想跟他讨一个吻,还被他推着肩膀挡开了,横眉怒目的说他自作多情,自以为是。
  在晏星河面前他就喜欢这么蛮不讲理的耍浑,因为不管他怎么作妖,晏星河总是会包容他。
  额心印在浓稠的黑暗中亮起红光,苏刹脸上流出来冷汗,在空无一物的漆黑中,瞳孔有些失焦。
  他靠着两片墙壁的夹角滑坐下来,思绪像抓不住的烟,翻卷着往四面八方散了开,那种头痛伴随着昏沉的感觉又来了。
  他歪着头往旁边看了会儿。
  黑得伸爪子都看不见五个指甲的虚空跟前,一片片烟花似的光点虚幻地荡开。
  脑袋痛得像是要裂成几个豁开的瓤,意识快要丧失之际,他慌张地抓住了某个东西,像攥住了唯一一根延缓他失控的救命稻草——
  那些五彩斑斓的光点慢慢汇聚到一起,苏刹眨了眨眼皮,在这叫人眼花缭乱的漫天光影中,看见晏星河回过身,目光静静的看向他。
  “……”
  苏刹前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孤独、黑暗和危险是陪伴他最久的东西。
  他习惯了孤身一人应对一切,能过去就活,过不去就死,全家上下总共就他一条命,活着没谁会在意,死了也没谁会为他伤心。
  所以他最早在地牢里面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默默背负。
  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对他来说却已经麻木了,他不叫开口疼,不抱怨委屈,也不愤恨命运的不公,因为这些东西说出来也没用,没有人会听。
  他只把一切当作上天给他的磨练,一路走下来,折不断,就会让他越来越锋利,如此含着一口倔强,他才成为了今天的妖王。
  可是这一次,一个人蜷缩在巨兽般的冰室里,他好像又变得软弱了。
  冰室里面气温越来越低,霜花爬出墙壁缝隙结出来厚厚的一层。
  苏刹呼出一口白雾,嘴唇有点泛白,他将脸埋进了臂弯,忍不住想,这事儿都怪晏星河。
  谁知道他今天抽了什么风,不就让他跳瀑布里面洗一下,反应那么大,至于吗?又不是要他去死。
  但凡他听话一点,驯服一点,乖乖的洗完陪他回妖宫,那么现在那傻缺溯影的反噬发作了,他就可以放心的变个身,然后被晏星河两只手臂抱到床上,躺进温暖舒服的被子里,搂着对方,安安稳稳的一觉睡到天亮。
  而不是一个人被关在这座冰室,像个没人要的小可怜,孤零零蜷缩在角落,提心吊胆的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开始发狂。
  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长了出来,苏刹整张脸死死地埋在臂弯,蓬松的大尾巴往跟前一卷,将自己团成了一个团子。
  意识好像被无数只手抓住,凶狠的往四面八方撕扯,他发起了抖,理智将碎未碎之际,他忍不住又想,都怪晏星河。
  冰室外面,慕临扭着脸趴在铁门上偷听呢,隔着那么厚的门,都能感觉到里面透出来一股寒气。
  他揉了揉冰凉的耳朵根,一回头,背后铺扇子似的围了一圈竖起耳朵听动静的侍卫。
  “……”慕临脸色一板,一伸腿把那群看热闹的崽子轰出去八丈远,“听什么听?你们没见过冰窖,还是没见过狐狸,还是没见过狐狸下冰窖啊?就你耳朵长得长是吧,都给我站台阶底下不准上来!”
  侍卫们瞅了他一眼,心说刚刚就你听得最起劲呢,叽叽歪歪地散成一片,要管不了了。
  慕临“嘿”一声,走下来要好生教训教训这群没大没小的东西,提灯的侍女顺着长廊飘过来,身后领着两个人。
  楚遥知远远的跟慕临打了个招呼,扶着楚清风上前。
  对方摘下斗篷,花白的胡须沾着雾气,看了眼台阶上面严丝合缝的铁门,“苏刹和星河那俩小子在哪儿呢?”
  “哎哟,哎哟……楚长老,您怎么亲自跑过来了?”慕临赶紧上前接待,拿过楚遥知摘下来的斗篷,递给底下的人好生收着,“今早上星河被宫主给带出去了,还没回来呢,宫主他……喏。”
  他凑过来,手指小幅度的指了一下背后的铁门,“不知道怎么的,一回来我看他状况就不太对劲,又发病了,在里面关着发疯呢。”
  那铁门打得非常厚实,就是在里面丢几个火球炸的砖瓦满天乱飞,外面也一个杂音都听不到。
  楚清风朝那扇铁门多看了两眼,花白的眉毛一皱,心事重重的叹出来一口气。
  慕临搓着手问,“对了,这大晚上的,您过来找宫主是有什么要紧事儿吗?要不要我等会儿替您转达,还是先给您安排个休息的屋子,将就着歇息一晚,明早上宫主出来了再请您过去?”
  楚清风摇摇头,“不必了。”
  楚遥知扶着他,慢慢走到台阶旁边。
  “这事必须当面和宫主说,越快越好,老头子我就在门外面等着。”
  慕临“啊?”了一声,转身招呼那群侍卫,“那赶紧给长老搬个座椅过来!”
  往常苏刹蛇毒发作了关禁闭发疯,顶多就是疯一晚上,第二天天亮门上的禁制就会消失。
  晏星河总是最先发现的那个,他会推开门把晕过去的苏刹抱走,慕临就负责安排人收拾冰室。
  今天这次却花费得格外久。
  慕临试了好几次,那门就跟焊在了墙壁上一样,铁板一块,根本推不动。
  他们在门口等了一天一夜。
  直到第二天暮色西沉,眼看着又要入夜了,那铁门轻微的咔哒一声,驼了一座大山的老龟似的,拉着一个沉闷又森冷的声气,终于从里面打开了。